亚理斯多德在《形而上学》里还说过:
知识和理解属于艺术较多,属于经验较少,我们以为艺术家比只有经验的人较明智……因为艺术家知道原因而只有经验的人不知道原因。只有经验的人对于事物只知其然,而艺术家对于事物则知其所以然。
拿这几句话和上引《诗学》里的一段话参较,艺术应揭示事物本质与规律的意思就更明显了。
这个看法是由总结希腊文艺经验得来的。《诗学》第二十五章里列举三种不同的摹仿对象,其实也就是三种不同的创作方法:
像画家和其他形象创造者一样,诗人既然是一种摹仿者,他就必然在三种方式中选择一种去摹仿事物,照事物的本来的样子去摹仿,照事物为人们所说所想的样子去摹仿,或是照事物的应当有的样子去摹仿。
这里第一种就是简单摹仿自然,第二种是指根据神话传说,第三种就是上文所说的&ldo;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rdo;是&ldo;可能发生的事&rdo;。在这三种方式之中亚理斯多德所认为最好的是第三种,这可以从第二十五章后半段的话看出:
如果以对事实不忠实为理由来批评诗人的描述,诗人就会这样回答:这是照事物应当有的样子描述的‐‐正如索福克勒斯说他自已描绘人物是按照他们应该有的样子,而欧里庇得斯描写人物却按照他们的本来的样子。
在《诗学》里索福克勒斯一直是亚理斯多德的理想的悲剧诗人,而欧里庇得斯却是经常遭到他谴责的。从此可知,按照事物或人物应该有的样子去描写,这是亚理斯多德的理想的创作方法。
&ldo;按照事物应该有的样子去描写&rdo;,这句话可能有两种解释。一种是唯心主义的解释,那就是艺术家凭主观而对事物加以&ldo;理想化&rdo;,这个看法在西方文艺理论界有悠久的历史,持这个看法的人大半都引亚理斯多德为护身符。另一种是唯物主义的解释,那就是承认这是理想化,而这个理想却不单纯是诗人的主观产物而是按照事物的本质和规律来形成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在《生活与美学》里替美下过这样的定义:
任何事物,我们在那里面看得见依照我们的理解应当如此的生活,那就是美的。(5)(重点是引者加的)
如果我们记得车尔尼雪夫斯基推崇《诗学》的话,这里就不难看出亚理斯多德的影响,从作者的美学立场来看,他无疑地是按照唯物主义的解释去理解&ldo;应当如此&rdo;的,&ldo;应当如此&rdo;就是&ldo;客观本质规律&rdo;。
诗人所写的应该是按照道理来讲可能发生的事。但是希腊文艺的宝库,神话,所叙述的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亚理斯多德所举的三种创作方式中的第二种‐‐&ldo;照事物为人们所说所想的样子去摹仿&rdo;‐‐替神话留了一条出路,关于这一点,他在《诗学》第二十五章里说:
一般地说,写不可能的事须在诗的要求,或更好的原则,或群众信仰里找到理由来辩护。从诗的要求来看,一种合情合理的不可能总比不合情理的可能较好。如果说宙克什斯所画的人物是不可能的,我们就应该这样回答:对,他们理应画得比实在的更好,因为艺术家应该对原物范本有所改进。
这里&ldo;不可能的事&rdo;是指像神话所叙述的在事实上不可能发生的事。从此可知,亚理斯多德肯定了神话的虚幻性。但是他区别出&ldo;合情合理的(即于理可信的)不可能&rdo;和&ldo;不合情理的可能&rdo;,而认为前者更符合诗的要求。所谓&ldo;不合情理的可能&rdo;是指偶然事故,虽可能发生,甚至已经发生了,但不符合规律,显不出事物的内在联系。所谓&ldo;合情合理的不可能&rdo;是指假定某种情况是真实的,在那种情况下某种人物做某种事和说某种话就是合情合理的,可以令人置信的。例如荷马根据神话所写的史诗在历史事实上虽是不真实的,而在他所假定的那种情况下,他的描写却是真实的,&ldo;合情合理的&rdo;,&ldo;符合可然律或必然律&rdo;,见出事物的普遍性和必然性的。亚理斯多德自己在《诗学》第二十四章里是这样解释的:
主要的是荷马把说谎说得圆的艺术教给了其他诗人。秘诀在于一种似是而非的逻辑推理。如果假定a存在或发生,b就会存在或发生;人们因此就想到:如果b存在,a也就会存在‐‐但是这是一种错误的推理,因此,如果a是不真实的,而假定a是真实的b就必真实的时候,只把b的真实写出就行了。因为我们既然知道b是真实的,就会错误地推想到a也是真实的。(6)
这段话就是后来&ldo;艺术幻觉&rdo;说的起源,其中含有极深刻的意蕴。艺术的逼真并不是毕肖现象的浮面的真实,而是要揭示现象内部所含的普遍性与必然性,因此它的前提不妨是假设或虚构的。在历史事实上是不可能的,但是在假定这前提下,如果所写的都近情近理,令人看到就起逼真的幻觉,这就已尽了艺术的能事。
必然性和普遍性是事物发展的逻辑,要在发展过程中才见得出,所以亚理斯多德提到人物性格时总是说&ldo;在行动中的人物&rdo;。人物也只有在行动中才见出典型性。如果把典型看作静止面或是数量上的总结,那就不会真正了解典型。就是在诗通过行动揭示人物事迹的普遍性和必然性这个意义上,亚理斯多德断定&ldo;诗比历史是更哲学的,更严肃的&rdo;。诗所写的现实是经过提炼的现实,是比带有偶然性的现象世界更高一层的真实。因此,艺术可以化自然丑为艺术美,《诗学》第四章里说,&rdo;事物本身原来使我们看到就起痛感的,在经过忠实描绘之后,在艺术作品中却可以使我们看到就起快感,例如最讨人嫌的动物和死尸的形象&rdo;。此外,艺术也可以使事物比原来形状更美,《诗学》第十五章里说悲剧诗人&ldo;应该仿效好的画像家的榜样,把人物原形的特点再现出来,一方面既逼真,一方面又比他原来更美&rdo;。上面《诗学》第二十五章引文里所提到的希腊名画家宙克什斯就曾把希腊克罗通城邦里最美的美人召集在一起,把这许多美人的美点融会在一起,画成他的名画《海伦后》。这画既有现实的根据,又远比现实更美。(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