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人齐声应了是,又有人道:“今日纵有一死,也是死得其所。”
雁归扶着谢杳找了个地儿坐下,看着她紧锁着眉头目光却仍一片清明的样子,莫名想起了沈夫人。
雁归没佩服过什么人——毕竟她自个儿走得这条手刃仇人的路,已是被大多数人钦佩的了。唯独沈夫人,于她既有救命恩情,又有教导之义。是沈夫人第一个叫她发觉,原是女子也可活成这般,巾帼不让须眉。
胜败乃兵家常事,在边疆有一回,沈夫人暂驻的城池被围了整三个月。那时候雁归跟在沈夫人身边儿,不管多么恶劣的处境,只要能看见沈夫人,便安定下心来,没有理由地相信他们会赢。那场仗后来他们也确实赢了。
雁归没想到,谢杳看着柔柔弱弱一阵风都能吹散了似的,骨子里那种能叫人安心的坚定,与沈夫人竟有几分神似。
与此同时。
沈辞隔着盔甲揉了揉心口,迟舟见了一夹马肚子赶上去,低声问道:“主子可还是不适?”
沈辞回身望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将士,“无碍。传我将令,全军加速,天亮前赶到知州府。”
他自打黄昏时候起便心头堵了一块似的,本是要在临郡留一夜,待到天亮再出发,这一来坐卧不安,担心谢杳那边,索性当即启程。
马蹄哒哒响成一片,远远望见有人往这儿来,四五个人,皆骑着马,沈辞一勒缰绳,抬手示意身后的将士皆停下。
迟舟领了一支十数人的小队打马跑出去,呈包围之势将来人围起来。
说来也巧,来人当中恰有沈家的,与迟舟一照面登时犹如意外找着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这几个人本是被分出去请兵的,谁成想专门寻沈辞的那几个没寻着人,倒叫他们误打误撞上了。
迟舟听了个大概,心倏地沉下去。自家主子有多在意谢府上那位小姐,旁人兴许不知,他是知晓的。捧在心尖儿上的至宝,哪儿容得丝毫闪失?
不知过了究竟多久,外头的声音渐弱,谢杳睁开双眼吐出一口浊气,声音里是再掩饰不住的虚弱,怕被人听出来,只能附在雁归耳边道:“霍淳是预备强攻了。”
雁归忙道:“省些气力,我知道怎么做。”
谢杳疲惫地点点头,听雁归一一道明,又补了两句。
待霍淳的人当真攻了进来时,时间仿佛被拉得极长。
长枪从门外贯入,逼屋内的人往后退,撞门的声响一声响过一声。眼见着门要被破开,有人啐了一口,硬生生顶了上去,下一刻便被钉死在门上。
饶是如此,仍有人前仆后继地补上去,直到门上摞了两三具交叠的尸首,直到长枪再也刺不过来。
门还是被破开了。
谢杳抬头看了一眼天,隐隐有些亮起来。
厮杀声不绝于耳,她从前没少听这声音,只是这回格外地近一些,近到能看着血是怎么从一个方才还在说着话的躯体上喷溅出来,落下一地的粘腻。
这是谢杳自打重生后,第一回这么靠近死亡。照理说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一回生二回熟的,也不该惧怕什么——她也确实不怕死。接连两世,她从来没怕过死,她怕的只有无可挽回的遗憾。
她若是死了,一切终将还是要走回无可挽回的老路。
雁归紧紧护在她身侧,却已是退无可退。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尸体,整一间厢房的地上连落脚的地儿都没有。虽是霍淳的人死得更多一些,可架不住他们人数也众多,不管死了多少,立马便能双倍补回来,一路拼杀后,已渐渐将谢杳这边还活着的人层层围了起来。
“未能护得居士周全,是下官无能。”
谢杳眼前其实已发黑,强撑着身形站着,瞧不清周围的人,也分不出是哪个说了这么一句,她强提了一口气道:“未能及早察觉,陷入险境,是我无能。”
那人又说了些什么,谢杳隐约听见了一句“士为知己者死”,后面的再听不真切——他提刀冲杀了上去,硬生生从包围圈里撕开了一道口子。即便明知如此情形,这般也无济于事。
能多拖一刻总归是一刻,雁归迅速护着谢杳从撕开的口子杀出去,又抢出了一刻喘息的机会。
谢杳意识开始不太清楚,依稀记得这一路上她确是提拔上来过一人,原因无他,那人看着是个可堪大用的,在原先的位子上委屈了。她只是因着惜才随口将人提拔了上来,没打算收为己用,自然也就并未上心,是以连那人的名字她都记不得了。
那人为了护她惨死刀下,尸首分离,她却连那人的名字都记不起来。
雁归紧贴着谢杳,察觉到她有些发抖,也只当是失血过多引起的。毕竟这时候她无暇分心,四下里皆有可能飞来冷箭,防不胜防。
正是这时,外头忽的响起冲天的喊声,兵戈相接的声音骤然激烈起来。
雁归又杀了两个试探着近她们身的人,闻声眼神倏地一亮,知是终于等到了援兵。
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
沈辞自马背上翻下,将霍淳的人头掼于地上,整个人浑似刚从血泊里捞上来——多是旁人的血,可他因着方才冲进知州府时不要命的打法,也受了些皮外伤。
他一身煞气,提剑踩着一地的血过来的样子委实像是修罗再世,偏偏落在谢杳眼里,她眼前逐渐涣散失去颜色的世界骤然便有了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