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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第2页)

“可不可以让陈先生明天去那儿露一下脸?”小周建议道。

“不行。”陆所长立刻否定,“这太冒险了。”

“不需要冒险。”老孙胸有成竹地说道,“很简单,陈家鹄本人无需到场,但跟他有关的东西,比如他的衣服,他的鞋子,他太太的照片…“这些东西可以到场的。”

“你的意思是在被服厂布置一个陈家鹄的假宿舍?”所长问。

“对,就是这样。”老孙说。

“好!”陆所长一拳落在桌上,定了音,“这个方案不错,既能迷惑敌人,又无需让陈家鹄出来冒险,可谓两全其美,你们马上去落实。”

第二天早晨,当第一缕阳光照临西郊被服厂时,一间足以乱真的陈家鹄的假宿舍已经闪亮登场。假宿舍是做给萨根看的,所以特意安排在路边,人站在镂空的围墙外就可以一目了然。这会儿,老孙立在围墙外,通过镂空的孔洞,不时改变视角,指挥屋里的小林,调整那些东西摆的位置和方向,目的是要让现在的他和以后的萨根能够“一览无余”,看得清清楚楚。

外面看了,又进去看。围墙不高,又是镂空的,很容易攀爬进来。老孙爬进围墙,立在宿舍窗外,左右察看着。老孙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封惠子的来信,惊诧地说:“哦,你连惠子的信都拿来了,真行嘛。”

小林抽出信纸,晃晃,“假的,只有信封是真的。”

老孙笑道:“这个鱼饵做得好啊,可惜惠子不会来,她要来了一定会备受感动的。”看小林准备放信,提醒他,“嗳,别乱放,放在老地方。对,就这样,记住,所有东西都别动了。”

连日来,惠子对重庆这座城市增添了诸多“耳闻目见”,因为她现在是重庆饭店王总经理的员工。所以,除了周末,她天天都要穿城而过,同这个城市的各色人等打交道:车夫,菜农,商贩,路人,旅客。

重庆饭店在渝中区新华路中下段,紧临朝天门码头,距惠子家天堂巷有五公里远。惠子一般总是早早出门,步行一里多,再叫一辆人力黄包车去饭店。因为路远,中午不回家,休息的一个半小时,她就去饭店附近的菜场买菜,下班时带回家。有一日天气特别晴好,她走着走着,竟然一路走了回去,感觉非常好。在美国有每天跟陈家鹄一起晨跑的习惯,到了这儿老是不运动,加上气候潮湿,她似乎有点不适应,经常觉得身子骨重,发酸,很想找机会运动运动。就在上一封信中,陈家鹄还专门说到他现在每天早晨都在跑步,建议她也重拾晨跑的习惯。可是家里洗澡很麻烦,要烧水端上楼在房间里洗,折腾下来至少要一个多小时,她要上班根本没时间。不洗吧,带一身汗水去上班,一天都难受。所以,晨跑是不可能的,只能找机会多走走。

这天,惠子走出狭窄的天堂巷,看天气不错,决定步行去上班,便反身往山上走去。走路其实有一条便道,翻过山,沿着小道下到一条人工渠边,走过跨渠的一座老木桥,饭店也就在前方不远了。这样至少要省掉一公里多的路,是步行的最佳路线。天尚早,山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没有市声,空气又清新,阳光又明亮,她不由想起了少女时代,家乡的早晨也是这样安静,她背着书包一个人去上学,一路上有点紧张,又觉得无比惬意。她还想起了在耶鲁大学的美好时光,每天早晨在霞光中与心爱的人并肩同行,时而慢跑,时而疾走,偌大的校园里到处都留下了他们的足印——其实这就是几个月前的事,但想来仿佛已经很久远了。不用说,是她对陈家鹄的思念——朝思暮想——把时间拉长了,一个多月变成了久远,变成了遥不可及。陈家鹄以为给她去信可以冲淡她的思念,一个多月里给她写了六封信,可这位数学天才哪里知道,事实上他每去一封信,都会在妻子的内心深处种下一颗更加迫切、更加隽永的思念种子。嘉陵江的江风一吹,种子就会生根、发芽,装满惠子的心……

行至山顶,惠子停下来,立在一块岩石上,俯瞰整个城市。从东边看到西边,从眼前看到远方,从天上看到心里——不但看见了陈家鹄,还看见了日本,看见了她的父母亲、哥哥、嫂子、外公、外婆……看着看着,她突然鼻子发酸,眼帘下垂,嘤嘤地抽泣起来。她想起小时候外婆曾对她说过,早晨是不能哭的,哭了一天都会不顺利。她马上闭嘴,擦干眼泪,为了掩盖刚才哭过,她甚至哼起了欢乐的小曲。但她毕竟哭过了,外婆的话是很灵的。这不,当她下山沿着小径来到水渠边,发现那座老木桥已经塌掉。木桥对面,有几间房屋也已坍塌,裸露出烧黑的木头和板壁。这一定是前天飞机大轰炸造的孽。想到这些飞机是从她祖国飞来的,她又想哭了,但她必须忍住。这个不顺利已经够为难她了,她必须要走回头路,如果再哭,鬼知道还会给她带来什么不顺利。她咬着牙,从牙fèng里挤出欢乐的小调,开始一路追赶时间。

其实迟到也没什么关系,惠子的工作很轻松,名义上是王总经理的翻译,其实王总又没什么外事活动,顶多是帮他处理一些外文信函、资料,接待一些外宾投诉或请求什么的。这毕竟不是天天有,大部分时间惠子在办公室里看《红楼梦》、练毛笔字、给陈家鹄写信,包括午间去菜场买菜等,都是私事。王总多半把她想成是萨根的情人,所以也没把她当自己的员工看待。王总想得很简单,等萨根有了新情人后,不在乎她了,他自有办法把她“请”走,他可不想养一个闲人,而且还是个日本人。

这天午后,惠子刚从菜场买菜回来,服务员就给她送来一封信,是家鹄写来的。她没想到,几天前才给家鹄去的信,告诉他萨根叔叔帮她在重庆饭店找了个工作,今天回信就来了,这么快。看来,家鹄工作的地方确实离她不远,说不定比她回家还近呢。这种空间距离的靠近,使她油然产生一种愉悦感。她赶忙拆开信看起来:亲爱的惠子:

每次收到你的信,我总要失眠,昨晚我深夜三点钟还没有睡着。听见窗外不时传来风吹树叶的声音,断断续续,但绝不停息。我是多么羡慕那风啊,来去自由,不留痕迹。爱一棵树,一片树叶,即使相隔万里,也要不顾一切用力飞过来,水辱交融,肢漆缠绵,哪怕在疯狂与热烈中化作乌有,也毫无关系。一念及此,我的胸口就像被铁锤狠狠敲打,痛心彻骨!我还不敢触碰它,一触碰,因你的来信而勉强黏合的伤口就会破裂,就会鲜血横流。惠子,我的惠子啊。我们明明共处一城,近在咫尺,却偏偏远过天涯,远过海角。这让我如何面对那东京樱花下、纽黑文榆树旁的自己以及那时许下的誓言?我说过,要分分秒秒地爱你、陪伴你、保护你!

你知道吗,我的爱人。在回国的路上,我已经预料到了我们将会面对阻力,不是一个两个,而是重重的、无数的阻力,但我始终坚信,所谓阻力,只会让相爱的人更加相爱。你还记得我曾跟你讲过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吗?我那时候想,如果中国这片土地实在难容你我,那我们大不了就做二十世纪的梁祝吧。

但现在的状况却让我为难,不得不承受与你暂时分离的悲哀和伤痛,悲哀难抑,伤痛欲绝。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心中哪怕有再大的悲哀和伤痛,都会坚持一个入最起码的道德与尊严,绝不会堕落到要无赖让他们放我回家跟你团聚那种地步。那样的我,即便回来了,你肯见么?你肯见,我也无颜见你。是的,无论怎么样,一个人借故堕落都是不值得原谅的。像我这样的人可以咬牙流血,那是勋章,但不能撒泼流泪,那是过错——很大很大的过错啊,大到足以使我一辈子抬不起头。

我已经想好了:在这里,我会放下之前所有的不安和怨怼,好好爱惜自己,安心培训,认真做事——因为这才是我现在最重要的任务,这才能以最好的方式早日见到你。是的,等到了不久的将来,我们再次见面的时候,我不但会送还给你一个身心都与离开时完全一样的爱人,还会附搭赠送一个有所作为的丈夫。你要记住,我在这里用一个男人最大的努力去接近荣耀,绝对不只是为了我自己。惠子啊,我最亲爱的人,我要用我全部的付出,让所有中国人都因为我而无条件认可你,接受你!等到了那个时候,你也别在什么重庆饭店做事了,回家去,专心给我生儿子。我要你最起码给我生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比我父亲各多一个。哈哈哈,带着他们,我们的儿女们,在大街上漫步,大家纷纷向我们投来羡慕的眼光,送上尊敬的问候。你说,人生至此,复有何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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