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古代的镜子是用铜做的,用久了便要磨它一次,恢复光泽,所以有一种职业是专门替人磨镜的。南霁云的师父是个江湖侠隐,以磨镜作为职业,一来掩蔽自己的真正身份,二来也好藉此云游四方,结交豪杰。别人不知道他的名字,都称呼他做“磨镜老人”。南霁云跟他走江湖的时候,兼替人磨剑,因此江湖上的朋友也送他一个绰号,叫做“磨剑客”。十二年前,他们两师徒曾应窦家五虎之邀,到过他们山寨作客,曾经见过段珪璋夫妇。铁崑仑有两个最好的朋友,一个是窦家五虎之首的窦令侃,另一个就是“磨镜老人”。铁崑仑曾想托孤给磨镜老人,只因磨镜老人行踪无定,不易寻觅,因此才让儿子拜窦令侃作义父。
南霁云道:“我们也曾听得铁寨主去世的消息,只因铁老死后,他的山寨已给官军挑了,窦家五虎的山寨也屡屡迁移,我们无法问讯。师父他老人家也很是挂念世兄呢。幸好在这里相逢。铁兄弟你要找他老人家也不困难,我明天要到睢阳去,约好了师父在那里会面。你可以随我一道去。”铁摩勒道:“这,这,……”他本来想说的是:“这敢情好!”但话到口边,却变成了“这好是好,但,我、我明天还不能跟你走。”
南霁云是个江湖上的大行家,观言察色,心中想道:“铁崑仑之死,听说是给仇家害死的,刚才铁摩勒提到他父亲的时候,眼泪几欲夺眶而出,足见这是真的。他父亲遗命要他找寻我的师父,想来不仅仅是为了托孤,定然也有托老友报仇之意。但何以现在我要带他去见师父,他却推说不能同行?难道他另有别的事情比父仇更重?”
南霁云想了一想,便径向段珪璋问道:“段大哥,你们到长安来,可是有什么事情么?”段珪璋望了铁摩勒一眼,道:“也没有什么重要之事,不过是想探望一位朋友!”南霁云插口问道:“是哪一位?”段珪璋续道:“不是武林中的朋友,说出来你未必知道。嗯,你住在什么地方?可以在长安多留两天么?也许明天中午,摩勒便可以到来看你。”
南霁云疑心大起,暗自想道:“我与段大哥虽非深交,但一向知道他是个爽快的人,今天他在酒楼上拔剑相助,更足见肝胆相照。却为何他现在的说话吞吞吐吐?难道还把我当作外人不成?更奇怪的是,他只说摩勒会来找我,好像并不打算与摩勒同来,而且他只问我的地址,却不肯把他自己的住址告诉我,这又是什么缘故?他侠名素著,不应该是这样寡情的人!”
他哪里知道,段珪璋在这说话之前的片刻,心中已转了好几次念头,他是准备豁了性命,今晚到安禄山府邸去救史逸如的,他明知有南霁云这样的高手相助,比自己独自去闯龙潭虎穴,有把握得多。可是转念一想,安禄山府中高手如云,要是万一连累南霁云也陪自己丧了性命,于心何忍?何况南霁云现在正助郭子仪守边,累他丧命,岂非折了郭子仪的一条臂膊?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正因为他刚才在酒楼上拔剑相助,要是今晚便请南霁云也助他一臂之力,那就等于施恩望报了。他是个以侠义自持的人,在别人也许认为那是理所当然,在他则认为“施恩望报”乃是有损侠士的风骨,故此他终于不肯吐露实情让南霁云知道。铁摩勒是个机伶的孩子,猜到了段珪璋的意思,虽然他心里想说也不敢说了。
南霁云心里疑云大起,但他是段珪璋的晚辈,以前又只见过一次面,也不便多问。当下,场面便有点尴尬。
段珪璋转过话题,问南霁云道:“现在是张巡在做睢阳太守么?听说他以前曾带过折冲府兵,与羌人打过好几次漂亮的仗,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将军。”南霁云道:“我这次准备先到睢阳打一转,然后才回九原郡,为的就是要和这位张太守见面,办一件事情。现在边疆动荡,安禄山掌握重兵,所用的大半都是胡人,日夕筹划的是并吞各处节度使的土地,扩充自己的势力。这样闹下去,将来必至酿成大祸。郭令公知道我与张太守是老朋友,因此托我到睢阳与他联络,万一祸患起时,彼此也好共计进退,缓急相助。恰好我的师父下个月也要到睢阳来,我们就约定在张太守那儿会面了。”
三人边走边说,这时已绕过了紫禁城,来到骊山脚下。骊山上建有离宫,从半山的“迎銮坡”起,就划为禁区,有卫士把守,迎銮坡下面有一座宏丽的府邸,金碧辉煌,看起来就好像是离宫的一部分似的。南霁云指着那座府邸愤然说道:“安禄山这厮倒会享福,他每年最多不过在长安住一两个月,所建的府邸就像皇宫一般,可怜防守边疆的将士食不饱穿不暖,住的是仅能遮蔽风雨的帐幕。”
段珪璋道:“啊,原来这就是安禄山的府邸。”心中想道:“刚才在酒楼上大闹一场,我正担心,今晚若然再到那间酒楼去等候安禄山的车驾出来,定然给人认得。现在已经知道了他的府邸所在,就不必再到酒楼去了。只是他的府邸靠近离宫,闯进去救人,只怕要比意料中的困难更甚!”南霁云见他眉头深锁,只道他也是因为看了安禄山的豪华府邸而引起愤慨,做梦也想不到他今晚就要孤身去探虎穴龙潭。
月影渐向西斜,南霁云道:“今日与兄一会,大快平生,可惜未得畅谈。等下我还要到贺少监府中访青莲学士,吾兄若是明日有空的话,请和摩勒到我的寓所一叙。”段珪璋道:“令狐达有心陷害吾兄,今晚你前往贺家,要分外小心才好。”南霁云笑道:“在贺少监的府中,李学士又在那儿,谅他们也不敢太过猖狂。小弟见机而行好了。”段珪璋道:“明日我已与另一位朋友有约,恐怕不能再与吾兄相聚了。明日也许还有事情要麻烦吾兄,到时我再请摩勒转达吧。”南霁云见他始终不肯明言,不知他到底有什么事情,心里好生纳罕。
当下两人就在骊山脚下分手,段珪璋与铁摩勒匆匆赶回寄居的僧舍,立即关上房门。
段珪璋道:“摩勒,你我相处只有两个时辰了,我传授你的剑诀,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赶快问我。”他在死别生离的时刻,还念念不忘于传授铁摩勒的武功,铁摩勒的性情本来极是刚强,有生以来,只在他父亲死的时候哭过一次,这时却情不自禁地滴下泪来,忽地伏倒地上,向段珪璋“咚咚咚”地叩了三个响头,哽咽说道:“姑丈,准许我叫你做师父吧,师父,师父!”
段珪璋将他扶了起来,微笑说道:“得徒如你,尚有何憾,只可惜我不能把全身本领,一古脑儿都传给你。你将来的成就,必然远胜于我,这师徒的名分,还是不要定实的好。”意思即是要铁摩勒将来另投明师,更求深造。
铁摩勒道:“师父,你不答应,我就跟定了你,缠到你答应为止。”段珪璋笑道:“真拿你这孩子没法,好吧,咱们就暂结师徒之缘,待到缘分尽了,你就应当另求明师,你若果不答应,我就不认你做徒弟。”
听了这话,铁摩勒更是伤心,泪下如雨,段珪璋将他拉到跟前,替他抹干了眼泪,笑道:“傻孩子,哭什么?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不明白的地方,赶快问吧!”
段珪璋所传授的剑诀甚为深奥,铁摩勒确是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但此时此地,他哪还有心思思索,问得出来?
段珪璋道:“好,我这个做师父的要考一考你,你背一遍给我听!”铁摩勒忍住了眼泪,将段珪璋所传的剑诀,从头到尾地背出来,这剑诀本来是他早已念熟了的,但这时他心情紊乱,竟然背错了好几句,段珪璋给他一一校正,又讲解了一遍,说道:“你能记住便好,将来遇到明师,可以向他请教。”
这时已是二更时分,段珪璋换上了夜行衣,说道:“明天天亮的时候,我若然还不回来,你就要立刻离开这儿,到南大侠那里去。你们先到睢阳,待见过了磨镜老人之后,你代我请求磨镜老人助你义父一臂之力,这是我答应了你的三叔的,我自己恐怕不能再助他了。磨镜老人和你的义父交情不错,想来他会答应。”
铁摩勒本来极想跟段珪璋同去,但他知道段珪璋定然不允,说也无用,只好连声应诺,依从他的吩咐,但心中却早已另有主意。
段珪璋换上了夜行衣,来到骊山脚下,已是将近三更时分。这晚没有月亮,在黯淡的星光之下,段珪璋观察形势,只见两旁乃是峭壁巉岩,只有一道斜坡,辟成小径,可以通向安禄山的府邸,有两个卫士把守隘口,府邸的后面,便是皇帝离宫的禁区,守卫森严,那更是不消说了。
段珪璋心里想道:“我若是硬闯过去,纵使能杀了这两个鹰爪孙,也势必要惊动山上的护卫,这却如何是好?”
忽听得呼呼风响,原来有一头大鸟,从树林中飞起,段珪璋心生一计,拾起一颗石子,双指一弹,落在那两个卫士的背后,那两个卫士吃了一惊,急忙回头察看,段珪璋趁此时机,倏的便从他们旁边掠过,他轻功卓绝,施展的是“登萍渡水”的功夫,无声无息,待到那两个卫士发觉背后无人,再回过头时,他已离开他们七八丈远,躲进了乱草丛中了。只听得那卫士和他的同伴商议道:“这声音有点跷蹊,似乎是夜行人的投石问路,我守着前面,你再到后面搜查一下,莫要给人混上山来。”这两个卫士武功平平,但却是江湖上的行家,段珪璋心里叫声:“苦也!”伏在草堆里不敢露出身形。
幸在那个负责搜查的卫士并非向着他所藏匿的方向,段珪璋趁他背向自己的时候,正想飞身掠出,忽听得“啪”的一声,一颗石子落在他的身边,陡然间只见一条黑影,疾如飞矢,已到了他的身前。段珪璋猛地窜起,一掌拍出,那人一闪闪开,低声说道:“是段大侠么?赶快回去,否则性命难逃!”段珪璋哪里肯听,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之间,他已窜到了一棵大树后面。
那卫士喝道:“是谁?啊,原来是聂将军,我还当是有夜行人在投石问路呢!”那“聂将军”笑道:“今晚有钦使到来,我特地来巡查一下。试一试你们是否小心。你瞧,那就是你们所怀疑的夜行人了!”把手一抬,一枝甩手箭飞了出去,一只刚飞出林子的大鸟哀鸣一声,跌在地上。那“聂将军”笑道:“这是一只晚间出来觅食的猫头鹰,大约是它抓裂了树上的鸟巢,碎泥落下,给你们当作是投石问路了。不过,后来那一声,却的确是我发的石子,试试你们的。你们很够机伶,忠于职守,不错,不错!”
那两个卫士眉开眼笑,齐声说道:“还望聂将军在薛指挥使面前美言两句。”
听他们的话语,这两个卫上乃是归薛嵩管辖,而这个“聂将军”的职位则似乎是在薛嵩之下而在他们之上,而且必定是薛嵩的亲信。段珪璋疑心大起,看来这个“聂将军”竟是有意为他遮掩,刚才劝他快快逃走的那几句话也似乎是出于善意。安禄山麾下的将军,薛嵩的亲信,既然明知他是主帅的仇人段珪璋,却反而暗中保护了他,这当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这时,那两个卫士和“聂将军”已到了前面隘口巡视,段珪璋心道:“即算是阎王殿上,我段珪璋今晚也要闯他一闯。”不顾那个“聂将军”的劝告,立即离开险地,直奔安禄山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