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摩勒道:“趁这天色尚未大亮,且待我去先取两件替换的衣裳。”南霁云知他要去施展神偷妙手,笑道:“你这小贼可得当心,别给人家捉住了。”铁摩勒满神气地答道:“那是绝对不会有的事情。”
哪知铁摩勒一去就去了半个时辰,南霁云忐忑不安,心道:“莫非真应了我的话儿?”正自心焦,忽听得门外车声辘辘,南霁云一瞧,心头大石放下,原来是铁摩勒驾着一辆驴车回来了。
南霁云道:“你怎么将驴车也偷回来了?”铁摩勒道:“驴车不是偷的,是用一个金元宝换来的。”南霁云笑道:“哈,你倒阔气,随身还带有金元宝呢!”铁摩勒道:“那金元宝不是我的,是一个富户的。我到他家里偷了几件衣裳,顺手牵羊,又拿了几个金元宝,再赶到车行,天刚曚亮,我等不及将他们唤醒,扔下了一个金元宝,套了驴车便走。这头驴子不听使唤,我赶它出门时,它大声嘶叫,这一下才把那些人吵醒了。他们起初也是纷纷叫喊‘捉贼’,我在车上向他们扬手道:‘我不是贼,我是财神。’这时,他们大约已发现了那个金元宝了,于是骂声登时变作欢呼,也没有人再赶来了。”说罢哈哈大笑。笑罢,说道:“其实贼还是贼,不过,我是专偷富户,不偷穷家罢了。一锭金元宝够买十辆驴车,那班脚夫,赔了一辆驴车给车行主人,还可以发点小财。”
这时,天色已经大亮,铁摩勒早就换了干净的衣裳,南霁云在他说话的时候,也将衣裳换了,两人将段珪璋抬上驴车。这辆驴车是铁摩勒拣的车行中最好的驴车,车内铺有软垫,正好给段珪璋躺着。
南霁云驱车疾走,一个时辰,已到了临潼县境,后面并无追兵,这才松了口气。南霁云是个成名的侠士,铁摩勒则是绿林世家,两人谈论江湖佚事,谈得津津有味。南霁云笑道:“你小小的年纪,就练成了这副神偷妙手,将来那还了得!只怕没有人敢再开镖行了。”
铁摩勒笑道:“我还差得远呢!你知道天下第一神偷是谁?”南霁云问道:“是三手神丐车迟吗?”铁摩勒道:“不,三手神丐早已给人比下去了。现在天下第一神偷是空空儿,他曾和三手神丐打赌,三手神丐偷了宁王一枝玉箫,他却从三手神丐的手上,将那枝玉箫再偷出来,而且这还不算,他偷了再还,还了再偷,接连三次,令得三手神丐五体投地,只好让他将那枝玉箫交回宁王领赏。现在‘妙手空空’这四个字,黑道上几乎是无人不知!”
南霁云道:“我也早听得空空儿的大名,但只知道他的剑法高强,可惜还未会过。”铁摩勒笑道:“你这次到我义父的家中,说不定可以碰见空空儿,就是见不着空空儿,他的师弟精精儿你是一定可以见到的。”南霁云觉得奇怪,正要问他是何原故,忽听得段珪璋“哎哟”一声叫了起来。
南霁云道:“好了,他已知道疼痛了。”过了片刻,段珪璋张开眼睛,“咦”了一声道:“南兄弟,怎么是你?我的史大哥呢?这是什么地方?我是在做梦么?”他重伤之后,昏迷了半夜,现在虽然开始苏醒,却显然还在混乱之中。
南霁云道:“段大哥,咱们脱脸了,这里已是临潼县的地界了。”段珪璋渐渐想起了昨晚的事情:对安禄山的痛骂、和宇文通的激战、史逸如的自尽、南霁云的冲进重围……最后浮起的景象是宇文通的那枝判官笔正向他的胸前插下;而南霁云也正向着他奔来,以后就不知道了。一幕一幕的情景在他脑海中闪过,这是真的?还是一场恶梦?
驴车正在山道上奔驰,颠簸异常,段珪璋突然被抛了起来,牵动伤口,感到十分疼痛,段珪璋明白了,他刚才所想起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并不是梦!
南霁云紧紧抱着他,只见他面色灰白,两眼无神,一片茫然的神色,过了片刻,忽地喃喃说道:“史大哥,你死得好苦啊!都是做兄弟的害了你!”声音低沉,并非大叫大嚷,眼中也没有滴下眼泪,但那声调、那神情,却令人心头颤震,在他说话的时候,空气都好似冷得要凝结了似的,实是比大叫大嚷、痛哭流涕更要沉痛百倍!
南霁云低声说道:“段大哥,你要保重身体,给史义士报仇要紧!”段珪璋瞿然一省,耳朵边响起了史逸如临死的说话:“段大哥,与其留我报仇,不如留你报仇!我先走一步了,你为我保存身子,拼命杀出去吧。”又想起了史逸如的妻子卢氏夫人和她初生的女孩还陷身虎口,段珪璋咬了咬牙,忍着了眼泪,似是向史逸如的在天之灵发誓道:“对,史大哥,我要听你的吩咐!”接着又道:“南兄弟,难为你了,为我冒这样大的危险!摩勒,你这好孩子,你虽然不听我的话,现在我也不责怪你了。”
南、铁二人见他渐渐安定下来,这才稍稍放心。段珪璋试行运气,但觉四肢麻木,浑身乏力,一口气怎么也提不起来,不禁叹口气道:“原来我竟然伤得这么重了!几时才报得了仇?”铁摩勒道:“姑丈,你放心,皇甫嵩老前辈说,过了七天之后,你就可以恢复如初。”段珪璋怔了一怔,忽地问道:“皇甫嵩?是江湖七怪之一的西岳神龙皇甫嵩吗?”问话的语气和脸上的神情都显得有几分异样!
铁摩勒道:“正是,我们的伤都是他老人家治好的。”段珪璋道:“这么说,敢情我这条命也是他救活的了?”铁摩勒道:“是呀,当时你流血不止,内伤又重,是他给你闭穴止血,然后给你推血过宫,又灌了你半葫芦的药酒。”段珪璋面色铁青,过了一会,始叹口气道:“想不到我竟然胡里糊涂地受了他的救命之恩,欠下这笔人情,令我好生难受!”
铁摩勒给他的脾气吓得呆了,心里奇怪到极,一时之间,不敢说话。南霁云问道:“可有什么不对么?”段珪璋道:“南兄弟,你拼死救我,我感激得很。但你我是同道中人,我受了你的恩,心里坦然,这个皇甫嵩么?我受了他的恩,将来可不知怎么好了?”
南、铁二人大吃一惊,骇然问道:“这位西岳神龙不也是侠义道吗?”段珪璋道:“南兄弟,你出道比我迟了十年,难怪你不知道他的底细,在我那个时候,他也是誉多于毁的。”南霁云急忙问道:“誉多于毁?照你这么说,皇甫嵩岂不是也曾干过坏事的了?为什么我听到的却都是说他好话的呢?甚至我的师父也曾对他下这个评语,说是皇甫嵩这个人行径虽然有点怪僻,却还不失为侠义中人!”
段珪璋道:“想来那是他老人家隐恶扬善的缘故。皇甫嵩这个人的确曾做过许多好事,而且是好的多过坏的,但他做的坏事,却也委实令人发指!”
南霁云面色也全都变了,道:“段大哥,你可以说几桩来听听吗?”段珪璋道:“好,我先说他所做的几十年来脍炙人口的好事,他曾经劫了卢龙、许州两个节度使的赃款,用来赈济黄河灾民;他曾独力除去燕、赵五霸;他曾给崆峒、燕山两派排难解纷,消弭了武林的一场灾难……”南霁云打断他的话道:“这些事我都已知道了,你说说他所干的恶行听听。”
段珪璋道:“恶行么也有几桩伤天害理的事情,有一年有几个炼丹的修士去天山采雪莲,归途中被他劫杀,只逃出一个人。有一年他庇护一个著名的采花贼绰号叫做赛赤凤的,把少林派的定一禅师打伤了,少林派本来要找他算账的,不久就发生了他用劫来的巨款救济灾民的事情,少林派念他这件功德,才放过了他,只把赛赤凤除掉。”
说到这里,铁摩勒忽然插口道:“他可曾干过杀人之夫,夺人之妻的坏事么?”段珪璋大为诧异,问道:“你怎么也知道这件事情?”
南霁云这一惊更甚,失声叫道:“当真有这样的事?”段珪璋道:“这件事直到如今还是疑案,不过,据我看来,九成是那皇甫嵩干的!”南霁云定了定神,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段珪璋道:“这件事发生在二十年之前,当时有一对名闻四方的少年游侠,男的名叫夏声涛,女的名叫冷雪梅,他们联手干了许多侠义的事情,志同道合,两情悦慕,于是订下了白头之约。在他们成婚之日,热闹非常,江湖中人,不论识与不识,都纷纷前来,向他们道贺,谁不羡慕他们是一对武林罕有的佳偶?我和新郎新娘都是稔熟的朋友,当然也在贺客之中。
“岂料这对人人羡慕的新婚夫妇,就在他们洞房花烛之夜,却遭遇了意想不到的惨祸。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晚我和几位也是新郎新娘的知己朋友,闹了洞房之后,兴犹未尽,聚在前厅饮酒,大家都已有了几分醉意,忽听得洞房里传出一声尖锐而凄惨的叫声,我的酒意登时醒了,顾不得礼仪,立即便冲进洞房去看,只见新郎已倒在地上,而新娘却不知去向!
“我连忙去扶起新郎,可怜他已受了重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在他耳边连问了几声:‘谁是凶手,谁是凶手?’他还认得我是他的知己朋友,望了我一眼,伸出颤抖的手指,蘸了身上的血,在地上歪歪斜斜地划了几下,凶手的名字尚未写得齐全,便断了气!唉,他临死的眼光,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是恳求我替他复仇的眼光!
“我仔细辨认他所写的血字,第一个是‘皇’字,第二个字只有两划,一横一竖,似十字而又不似十字,‘十’字的一横一竖是差不多长短的,而他划的这两划却是横的短,直的长,世上根本没有姓‘皇’的人,不待我出声,便已有人嚷道:‘凶手定然是皇甫嵩!’。”
南霁云颤声说道:“只凭这条线索似乎还未能说是证据确凿?”
段珪璋道:“不错,有许多人也和你一样,不敢相信凶手是皇甫嵩,他们猜疑或者这个‘皇’字是指皇帝派来的人呢?因为夏声涛与当时的一个内廷侍卫名叫公孙湛的有点私仇,说不定是公孙湛干的。”铁摩勒低声说道:“唔,这也有点道理。”段珪璋大声道:“不,这完全没有道理!”正是:
聚讼纷纭难破案,刀光血影事堪疑。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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