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幼儿园的孩子一样,天真烂漫起来。
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声。风姿绰约的罗小月下了车,警卫连长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了。她是基地机关的第一枝花,也是他心往神驰的偶像,有时,她的一个笑脸,都会让他想入非非好几天。
罗干事,来了。警卫连长哈着腰,唯唯诺诺地站在一旁。陶醉时刻,他不知道用怎样的优质服务,才能让心中的美丽公主更加满意。
她沉着脸说,带我去见林红生。
是!警卫连长慌忙在前面引路。
看望红生,是她整个计划的一部分,毕竟,他是她接来的兵,也是爸爸亲密战友的儿子,因为挽救她的名誉遭此罹难。出于同情,也出于礼貌,她无论如何都要见他一面的。她还略略准备了几样东西:一件特大号的崭新海军呢大衣,一双高腰舰艇皮鞋,还有二百块钱塞在大衣内口袋里。这是她在新兵连三个月的全部工资和补贴。
禁闭室的铁门被警卫连长打开了,红生穿着征兵时的那件黑呢子中袄,还有高腰棉鞋。看得出,他已经做好离开部队的准备了。军装是军人之魂。此刻,罗小月眼中的红生变得陌生起来,他已经不是昨天那个身着蓝色水兵服,魁伟地站在队列中的林红生了。他是一名即将被部队除名,永远失去身着军装资格的人。
看到罗小月,红生喜出望外,还条件反射似的双腿一拼,向她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这种不合时宜的动作,让警卫连长大惑不解‐‐想他一个已经失去军籍的家伙,今晚就要滚回故乡去了,哪来的资格敬军礼呢?
在红生的心中,罗小月还是他的连长,而他,依然是她手下的新兵。望着罗小月,他两眼放光,快乐在嘴角和眉梢上隐着,全然没有一点哀矜和畏惧,嘴里还嘻儿嘻儿地冲着她兀自傻笑呢。
俗话说,相见时难,别亦难。罗小月心中酸涩,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她本想安慰他几句,叮嘱他不要忘记三个月的新兵生涯,回到地方一样可以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等等诸如此类的狗屁话,但是,心已经像暴风雨下的大海,滚滚滔滔,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红生笑得更开心了。
笑你个头,你妈的欠揍!警卫连长冲过来,要打红生,他想在美丽如花的罗小月面前炫耀威风。
滚开!罗小月一瞪眼,吓得警卫连长马上躲到一边去。他满面痉挛,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一副满腹委屈的样子。
她心中乱蓬蓬的,有些狼狈,详装一副轻松自如的样子,想和他好好说几句。坐在禁闭室唯一的木椅上,思忖良久,她脸上终于挤出一丝笑意,说,回到里下河,请代我向你爸爸问好。
红生猝然大笑,哈哈哈……
罗小月尴尬万分。有阳光从窗口流进来,还有嘹亮的鸟鸣。她知道自己说错了,这样亲切的问候,不应该出现在如此的场合。他逢此百罹,应该说一些安慰话才对呀。
没地方坐,唯一的椅子被她霸占了。红生腿一偏,坐到写字台上。他的目光再次投到罗小月的脸上。这是一张温柔婉约的脸,当燃烧的怒火在上面熄灭之后,剩下来的是一种恬静的忧伤。这和她当新兵连长时盛气凌人的样子判若两人。也许,这才是她骨子里的样子。此时,它唤起了红生心底的那部分欲望,他觉得应该为她做点什么。他用征询的眼光看着她,平静地说,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警卫连长和门外的战士面面相觑,他们想不出这个身陷囹圄,今晚就从他们的视野中永远消失的新兵,还有如此心情讲故事。按照常规,他应该找领导去哭,去闹,去求饶,或者寻死觅活。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是一个头脑正常的人。
罗小月认为,红生是有魅力的,至少说,和她见过的其它男兵不一样。他表面沉默寡言,内心却是一个妙趣横生的家伙,他有能力让你把很多不愉快的事情统统忘记掉。那次在望夫礁海边,他像神奇的魔术师,让她悒郁多日的坏心情一扫而光。不过,在禁闭室讲动人故事,对她来说是一个意外。也许时间还早,她决定听听。
红生说,某年冬天,厦门大嶝岛海边,一名小女孩背着书包去幼儿园。幼儿园离家两里多路,要经过一片滩涂,还要翻越一爿小土坡。女孩的父亲犯了错误,挨了处分,被审查人员关押在秘密的地方写检查。女孩蹦蹦跳跳走过滩涂时,不敢往前走了,她知道前边的高坡下面,有一帮男生正在等待她。这些天来,他们知道她一人上学,埋伏在那里,然后冲过来把她痛打一顿。女孩犹豫了片刻,继续往前走。男生们冲到她跟前,她不感到害怕了,而是用蔑视的目光注视着他们。为首的男生站到她跟前,还没等到他出拳,她迅速从书包里拿出预先准备的石头,朝他脸上砸去。男孩捂脸向后倒下,鲜血从指缝中流出来。不过,她还是被其它男生打得昏厥过去……
闻讯赶来的妈妈没有责怪,对当天发生的事情,给予她足够的理解和宽容,把女孩背回家。女孩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腿上的一处伤最重,还流着血。妈妈问,孩子,痛吗?女孩笑了,坚强地摇摇头。妈妈的眼睛里充满泪水,然后为她弹钢琴。女孩问,妈妈,你为什么不批评我,还为我弹琴呢?乐曲强烈而忧伤,似乎正在与上苍抗争。妈妈沉浸在金属般的旋律中,动情地说,孩子,这是弱者的呐喊,你没有错,说明你内心的力量很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