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莎抬起头,眼中尽是惊慌。
“你明明看过墓心的书,却骗我说没有看过。”明恕说:“那我就只能认为,墓心的书存在问题,你知道他的书不宜出版,最后却因为某种原因出版了。”
孙莎摇头,“不,不是这样。”
明恕身子前倾,右小臂搭在办公桌上,神情严厉地盯着孙莎,却没有立即说话。
这个时间长达一分钟。
直到孙莎被丝巾包裹的肩膀明显颤抖起来,他才问:“那你告诉我,事实是怎样。我看你刚才的反应,必然是知情者,但可能不是决策者。你只是副主任,有些事你知道不对,却无能为力,是吗?”
孙莎眼眶忽然红了,眼角的纹路轻轻颤动,嘴张了几次,却都没能说出话来。
“别紧张,想好了再说。”明恕右手往下压了压,以示自己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耐心。
三分钟后,孙莎终于开口,“和我没关系,是刘志强签的字,我提醒过他,他不听。”
明恕食指在桌上点了点,“看来是真有问题了。孙女士,你先冷静一下,再明白告诉我,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孙莎嘴唇频繁抿动,正在犹豫挣扎。
明恕将证件放在桌上,提醒道:“纸包不住火,如果不是得到了线索,我不会一再到你们工作室来。你现在将实情说出来,总好过我们通过别的途径查清真相。”
“我说,我说!”孙莎下定决心,将丝巾都扔在一旁,“刘主任他太冒进了,这事主要责任在他。郭羡是年轻人的思维,大胆前卫,不仅看不出墓心书中的问题,还认为只要文笔好,故事引人入胜,就一定可以出版赚钱。其实这是不正确的,出版人有出版人的社会道德与责任,墓心的书根本不适合出版!”
明恕适时地点头。
“一个生动的故事,对读者的影响能大到什么程度,你是外行,你可能无法想象。”孙莎继续道:“墓心是个很有天赋的作者,他笔下的人物全都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他歌颂黑暗里纯粹的暴力,将普通人的一个缺点无限放大,放大到必须接受制裁的程度,然后他的主角就以正义的名义去屠杀这个普通人。”
孙莎停下来,喝了口水,继续说:“墓心很聪明,他写的并不是邪恶战胜正义,而是将邪恶、偏激、黑暗包装成正义。在他的书里,主角残杀犯过小错的人,非但不是犯罪,反倒会被赞颂、追捧,他将杀人这一行径粉饰为‘猎魔’,用文字的力量将普通人的小错误放大到罪不可赦,这足够在本就浮躁的社会,引起极大的共鸣。我第一次他的稿件时,就明白,他的书只要上市,必然吸引大批读者。文字有时候是能成为武器的。我们出版社一直以来就有稿件审查制度,这不是迎合上头的政策,而是坚守出版人的社会责任。墓心的书,确实不符合我们心云的出版要求。”
“但它却成为了畅销书。”明恕说。
孙莎轻轻摇头,脸上写满无奈。
片刻,她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像是正在进行一场迟到的忏悔。
“刘主任以前是我带的实习生。作为编辑,他很有能力,升得比我快,现在已经成了我的上司。”孙莎叹气,“他算老出版人了,郭羡看不出的问题,他其实都看得出。他知道墓心传达的观点非常极端,并且有强大的煽动性,却为了迎合现在的市场需求,也可以说是投机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几乎没有经过修改的书直接出了,还刻意将书里特别偏激的观点提出来,展示在封面上。”
明恕说:“有的人本就该死?”
孙莎擦了擦汗水,“对,就是这句话,但不止。墓心表达的很多东西会让读者有共鸣,会畅销,但也会影响潜在犯罪者。我们……”
见孙莎突然说不下去了,明恕等了一会儿,问:“你们怎么?”
孙莎苦笑,起身看向窗外,神情很是落寞。
“我二十岁就来心云工作,我的老师告诉我,出版人要有自己的态度与责任感,某些歪曲事实、颠倒黑白的书,情节再吸引人,文字再无懈可击,都不能出。我们管不了其他出版社,但是我们管得了自己的良知。工作这么多年,我一直是这样做的,我曾经觉得我无愧我的老师,无愧我的读者,无愧我的人生。可是……”孙莎顿了顿,“最近几年,却有很多年轻人攻击我们,痛骂我们是走狗。我们坚持出版人的社会责任,难道坚持错了?”
明恕对这一行了解不深,无法给予孙莎一个客观的答复。
孙莎很快收拾好情绪,“算了,不说这个了。还是说回墓心吧。墓心那样的稿件,我们不是第一次收到,早在三四年前就有,但处理结果都是——要么建议作者修改部分内容,要么不予出版。”
明恕说:“刘志强突然无视规定与责任,是什么原因?”
“还能是什么原因,经营压力啊。”孙莎长叹一声,“出版行业越来越不景气,集团一天到晚呼吁转型,将过去的编辑中心拆分,成立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工作室。压在我们工作室上的经营要求特别大,出版的书如果赚不到钱,工作室随时可能解散。我们几个主任副主任倒是不会失业,但新进来的年轻员工就难说了。刘主任是想搏一把,墓心的书很抓眼球,文中的邪恶已经穿上了正义的外衣,表面上表达的是惩奸除恶,很是阳光。凭刘主任的能耐,只要稍微上下打点,通过最后一道审核是很容易的。但这就是枉顾出版人的社会责任了,我一直不同意,可我只是个副职,他才是正职。他执意要出,即便我不签字,他仍然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