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元化打量老护院:想必马上功夫不弱!
程秀才笑吟吟地说:正是哩,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又力大无穷。当年救过家父的性命,在下从不敢以下人待之,只当是叔辈。可惜天生不会说话。
哦。孙元化点点头,邀程秀才同游多寿阁。一行人已走出镜石亭了,吕烈还倚着亭柱仰望蓬莱阁,不知在想什么,孔有德喊了他两声,他才无精打采地跟了出来。
途中,孙元化问起近日参貂的行情市价,程秀才很在行地一一说给他听。面前正对小海,各式各样的商船在码头排得密密麻麻。孙元化突然顺手拍拍老护院的肩膀:那条大红船是你们的吧?
老护院一抬头,看了孙元化一眼,只张张嘴,便指着自己的舌头,对孙元化摇摇头。孙元化心里一震:这人好厉害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极其灵活,而且光芒夺人,深不可测。他抱歉地笑笑说:我拍错人了,还当是秀才哩。他不转睛地注视着老护院,看他作何表示,老护院却已移目足下,静静地迈步随行。
将入多寿阁,孙元化对老护院腰间华贵耀眼的宝刀发生兴趣,忍不住伸过手去。老护院极其敏捷地向后一闪,一把攥住了刀柄,似要拔出。孙元化连忙按住他的胳膊笑道:不要多心,我只是看这刀柄似白玉雕就,十分稀罕
程秀才也笑了:不碍事,不碍事。他靠武艺纵横一方,平日总是机警过人。教官不要见怪才好。
游过多寿阁,就要各自分手走开。孔有德突然问道:秀才,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程秀才笑着捋捋髯须:你现在才记起?我方才一见你就认出来了。昨天夜里。
孔有德细细一想,恍然大悟:老书生?
众人听他俩说得奇怪,忙问原委。
昨晚虽是元宵节,但登州因地处海疆,仍行宵禁,不过把宵禁时限延迟到子时。孔有德率营兵夜巡,拘到一个犯夜的。他自称老书生,因在朋友家谈诗论文,忘了时辰。孔有德诈他:既是书生,我要考你一考。老书生毫无难色,请他出题。这一来反倒难坏了孔有德,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半个题目,便大喝一声:造化了你!今夜幸而没有题目,快回家去吧!
这小故事把大家都逗笑了。孙元化道:这正应了那句俗话儿: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
程秀才也笑:正是呢,还亏得将军好心肠啊!
归途中,吕烈一直拉着脸不做声。孙元化沉思默想,也很少说话,有一两次停步回顾,目送程秀才高大的背影在人群中忽隐忽现。孔有德自顾自地说着福山大面,很开心。耿仲明瞪他一眼,示意他别饶舌了,随后低声问道:帅爷,你是不是疑心那位程秀才?
孙元化点点头,又说:程秀才倒罢了,那位老护院绝非等闲之辈,真是当世英雄!
孔有德大为惊异:什么?莫不是金鞑的坐探?
不,不像。孙元化摇头,坐探不会有这般气度!况且借着按刀柄,我摸了他的脉,博大稳定,不乱不慌。做jian细的不是这等脉象。着人去悦来客栈探探他们的来历。
耿仲明忙应道:回营就办。
孙元化转眼看看吕烈:你今天怎么啦?身子不好?
孔有德哈哈一乐:他呀,从不饶人,今儿可吃亏啦!
吕烈突然满面通红,瞪眼发火:关你什么事?真是狗拿耗子!他大约意识到自己失态,立刻住了声,扭开脸,低着脑袋只管走路,对谁也不睬。
孔有德不知他这阵无名火自何而来,张大嘴愣愣地看了他片刻,嘟囔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身畔的斗嘴,孙元化似听非听,他的心思已飞向别处:金国也会造大炮了!他感到一阵阵紧迫,实施那一整套攻防计划更是刻不容缓,可是从哪里弄那四十五万呢?真伤脑筋啊!
如朱砂堆就的丹崖山,渐渐隐没在初春的雾霭之中,今年的头一场东南风推送着巨大的白帆,数十丈长的艨艟巨舰轻松地划破海浪,行进得十分迅速。
孙元化静坐舱中,面前一盏热茶,手执管笔急速挥动,聚精会神地演算着。海浪拍击船帮和风吹帆樯的嘎吱声响,使四周更显宁静。孔有德不好出声,便对侍立另一侧的吕烈耸鼻子歪嘴地示意:出舱去。吕烈视而不见。孔有德又指天画地做手势:有话对你说。吕烈竟扭头去看舱外,把孔有德气得咬牙。正没法子想,听得孙元化说:
你们各自回舱吧,有事再差人去请。
二人施礼退出。一出舱门,孔有德揪住吕烈,笑骂道:
你这小子!装什么蒜?故意晾我呀?
吕烈永远是那一副似笑非笑、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模样:老哥,我可没料想到你还如此好奇。
孔有德奇怪了:咦?你知道我叫你出舱干啥?
那还猜不着?不就是想知道刚才码头上的那档子事儿呗。
啧啧,你这小子!孔有德咂着嘴惊叹。
方才在码头,孔有德领来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人,一见孙巡抚就叩拜下去。孙元化看着他,寻思着:你不是吴?
孙大人好记性!小的吴同,小的叔父乃司礼监秉笔吴直。
孙元化沉吟间,前来为巡抚送行的张可大发话:去年五月里你不是已寻着你的祖母了吗?登州府还差人专送到京的。
是。那次寻的不对,今年重新寻过,方才寻着真的。听说孙大人有家眷船进京,小的大胆,想陪祖母随舟同行,乞大人恩准。见孙元化迟疑不语,他连忙补充:我们自家有船,只求途中有个照应。
这事真有几分为难:司礼监秉笔太监权势惊人,不能得罪;但与阉竖交往将为士大夫所不齿,有碍清名。
孙元化终于点了头:难得吴公公一片孝心,富贵不忘本。若能母子团聚,也是一桩美事。孔游击,带他同行。
归结到君子成人之美这种人所共钦的德行,一切难处便都迎刃而解了。既抬高了吴直,也表白了自己,就是张可大,怕也不能不佩服孙巡抚的精明独到,更别说孔有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