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当他三年后践约去见他的这朵芙蓉时,一切都变了。这本是重复过千遍万遍的陈旧故事的一次再重复,却把二十岁少年多情的心撕成碎片,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桃叶院那娘儿俩的两张面孔两双眼睛啊,如冰霜、如刀剑、如蛇蝎然而,今天,她们又出现在吕烈眼前!
脱去公服,穿上福字纹的熟罗袍,头戴一顶浩然巾,孔有德兴冲冲地去逛最热闹的大市口。他觉得自己这身打扮很像走南闯北的客商,很是风光。帅爷放他两天假去四处见世面,特地嘱他不可撒野生事。别说帅爷的话对他从来是金科玉律,只看这天子脚下的威严也把他镇住了,不由他不凛然生畏,事事小心,早早就下鞍牵马步行了。
他出生在辽东苦寒的乡间,后来从军打仗,不是深山荒野,就是茫茫大海、海上孤岛,虽说豪雄之至,实在也孤陋寡闻。初到登州,民居稠密,市面繁富,人物俊秀,已使他赞叹不已,以为前所未见;这次来到京师,更是话也说不出来了,眼睛也不够使了:老天爷!山一样高的城门!蛛网一样密的街巷!蚂蚁般稠的人群紫禁城里数不清的金顶大殿放光,玉皇大帝住的也不过如此吧?
越往前走越繁华,人多车马多店铺多,五颜六色,真叫花花世界!他东张西望,左顾右盼,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别说一间挨一间的店铺里,千种万种货物他叫不出名儿,就连那些字号匾额、招牌幌子上的字,他也认不得几个哎,这边倒有几个眼熟的:那是参将游击的参;耳朵鼻子的耳;大小的大;店铺的店。啥叫参耳呢?木耳?地耳?识得四个字,一块招牌,孔有德高兴非凡,一把拽住一位路过的读书人,指着招牌高声问,大有卖弄的意思:
请教请教,参耳味道可好?比得上地耳木耳吗?
什么参耳?那人莫名其妙。
咦?就是这个参耳大店卖的参耳呀!总不是猪耳朵羊耳朵吧!孔有德指指招牌。那人瞧了一眼,略一回味,大笑:
哈哈哈哈!我道又出了怪物,从未听说过!参耳!那是参茸!懂不懂?参茸大店,人参鹿茸!
周围的京师人也跟着大笑,无数嘲弄乡巴佬的话向他摔过来。孔有德却不像许多薄脸皮勃然大怒,只是尴尬地伸手摸摸后颈,随后发出一阵压过所有人的更响亮更有气派的隆隆长笑。京师人被他镇住,反倒不笑了。
一个京师娃娃忽然指着他身后嚷道:汉子,你的马!脱缰跑啦!
孔有德高声咒骂着,扭头就追。开春了,这匹强壮的五岁公马早就躁动不安,不是叫声就是气味,引得它离开了主人。孔有德追上它时,它已经闯进离大市口不远的胡同里,冲乱了一长列仪卫队伍,直奔那匹栗色母马,把马背上的持旗兵撞下马鞍,竟亢奋地堂而皇之地扬蹄伏了上去,激起一片嘶叫喝叱和粗鲁猥亵的大笑。栗色母马拼命踊跃,踢打后蹄,混乱哄闹片刻,这个强奸未遂犯终于被一名骑手制服,紧紧勒住缰绳,另有人挥大木棒照着马身狠狠击下去。小公马乱晃着一头鬃毛,暴跳嘶叫,声音凄惨又委屈。
孔有德心疼不过,跳过去一把攥住胳臂粗的木棒,赔着笑脸:爷们行行好,饶它这一回
啪!一鞭子朝孔有德头脸抽过来,他一愣,面颊顿时火辣辣地疼!他瞪眼吼道:怎么打人?不讲理吗?
啪!又一鞭子抽在孔有德身上!持鞭人恶狠狠地说:头一鞭打你擅闯仪卫,这一鞭打你不服管教!啪!孔有德腿上又挨一鞭,第三鞭打你目无尊长犯上作乱!天子脚下岂容你这野种撒泼耍赖!讲理?这就是理!
旁边有人答茬儿:再赏他两鞭!竟调教出这样的下流畜生!
想必他也是个下流坯!一句话招来一通怪笑,深深的胡同里笑声延绵不绝。孔有德又羞又怒,脸涨成紫茄子,想要发作,但对方声势浩大,不知什么路数,自己应了帅爷嘱咐,决不敢在京师闯祸,只得强压怒气,又挨了他两鞭。幸而大门深处一递一声地由远而近传出口令:
上马!
上马!
上马!
仪卫兵们这才撇开孔有德,纷纷登鞍上马排好队列,挺胸凹腹地稳坐等候,一片寂静。寂静中又传来一声大喝:走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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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胡同里犹如响了一声闷雷,数百仪卫兵可着嗓子同声大吼;跟着,胡同口的开道锣嘡嘡响,整个队列河水似的向前流走。队伍中段簇拥着一顶八人抬的绿呢大轿,轿前有银浮屠顶、黑色茶褐罗绢三檐伞盖,轿后有青圆轿扇、红圆轿扇各四副,之后又是无数带刀卫兵,好半日才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