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较而言,金嫣喜欢花生的婚礼。在大部分的情况下,每一个花生都有两颗花生米,它们是邻居,近在咫尺,却静悄悄的,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这怎么可以呢?金嫣就把花生剥开了,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你们怎么就这么沉得住气呢?金嫣帮着它们撮合了。就在金嫣的巴掌上,金嫣帮它们举办了一个秘密的小婚礼。它们真的很合适,双方的条件都差不多。就是害羞。金嫣一直把它们送进洞房,替它们把衣服都脱光了。两个新人赤裸裸的,光溜溜的,性感死了。是男欢女爱的样子。是天地一合春的样子。金嫣招惹过泰来一次,她把泰来的手拉过来了,把这一对新人送到泰来的掌心。泰来说:
“你吃。”
呆子!呆子!个呆——子!
当然,想过来想过去,金嫣不可能只是为别人张罗婚礼,她想得更多的还是自己的。她哪里是在想,她是在犹豫,比较,衡量。是中式婚礼好呢还是西式婚礼好?拿不定主意了。但是,拿不定主意又有什么关系?金嫣疯狂了。她两个婚礼都要!谁说一对夫妇只可以结一次婚?这又不是基本国策。金嫣决定,先穿着婚纱把自己“嫁”出去,然后,再让泰来在风月无边的烛光当中把自己“娶”回来。两个婚礼有什么?不就是钱么?她舍得。花呗。“花钱”的“花”为什么是“花朵”的“花”?意思很明确了,钱就是花骨朵,是含苞欲放的花瓣。只要“花”出去,每一分钱都可以怦然绽放。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么快就能在推拿中心站稳脚跟,都红不敢相信。好在都红是一个自知的人,知道自己的手艺还不足以吸引这么多的回头客。其实,问题的关键早已经水落石出了,都红还是占了“长相”的便宜。这是都红第一次“行走江湖”,她还不能正确地了解一个女子的“长相”具有怎样的重要性。都红现在知道了,“长相”也是生产力。
与“长相”密切相关的是,都红的回头客清一色都是男性。年纪差不多集中在三十五至四十五岁之间。都红对自己的吸引力是满意的,自豪了,当然,也还有陌生。这陌生让都红快乐,是一个女性理所当然的那种快乐。要不是出来,她这一辈子可就蒙在鼓里了。都红知道自己“漂亮”,可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美”。“漂亮”和“美”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了,它们所涵盖的是完全不同的本质。都红的自豪其实也就在这里。可是,都红同样发现了一个基本的事实,年轻的、未婚的男士很少点她的钟。这让都红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寥落。不过都红很快又找到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年轻人身体好,一般不会到推拿房里来,几乎就没有。说到底,并不是都红对他们缺少吸引力,而是都红从根本上就缺少这样的机会。如果他们来了呢?如果呢?也很难说的吧。
知道自己美固然是一件好事,有时候,却又不是这样的。都红就感到自己的心慢慢地“深”了。女孩子就这样,所有的烦恼都是从知道自己的“长相”之后开始的。事实上,都红都有些后悔自己的“长相”了。
生意好,接触的人就多。人多了就杂。人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什么样的人都有。差别怎么那么大的呢?可以说,一个人一个样。都红看不见那些男人,但毕竟给他们做推拿,毕竟在和他们说话,他们的区别都红还是一目了然了。有的胖,有的瘦,有的壮,有的弱,有的斯文,有的粗鲁,有的爱笑,有的沉默,有的酒气冲天,有的烟气缭绕。但是,无论怎样的区别,有一点他们又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手机。有一点就更加一样了,每一部手机里都有它们的“段子”。都红听到的第一个“段子”是这样的,说,在乡下,一个丈夫下地干活去了,老婆的相好的当即赶了过来。还没有来得及亲热,丈夫却回来了,他忘了拿锄头。老婆急中生智,让相好的躲麻袋里,并把他藏在了门后。丈夫扛着锄头,急匆匆又要走。走到门口,突然发现门后多了一个麻袋,满满的。他踢了一脚,自语说:“咦,麻袋里是什么?”相好的在麻袋里大声地喊道“玉米!”
这是都红听到的第一个段子,笑死了。连着听了好几个,段子开始复杂了。并不是每一个段子都像“玉米”这样朴素的。都红年轻,许多段子其实是听不懂的。听不懂就必须问。她傻愣愣地盯着客人,一定要把“包袱”的含义问出来。但都红的话音未落,一下子又无师自通了。这一“通”就要了都红的命,都红感到了龌龊,太污浊,太下流了。血直往脸上涌。都红无比地懊丧,觉得自己也一起龌龊进去了。然而,段子是无穷无尽的,天长日久,都红居然也习惯了,你总不能不让客人说话吧。都红很快就发现这样一种类型的男人了,他们特别热衷于给女生说段子,越说越来劲,就好像段子里头的事情都是他们做出来的。都红不喜欢这样的男人,装着听不见。就是听见了,都红也装着听不懂。难就难在都红听得懂,这一来她就忍不住要笑。都红不想笑,但笑是很难忍的,都红怎么也忍不住,只好笑。笑一回就觉得吃了一回苍蝇。
因为每个人都有手机,每个手机里都有段子,都红知道了,这个世界就是手机,而生活的本来面目就是段子。
段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荤。荤这个字都红当然知道,它和蔬菜相对,是素的反义。荤的背后只能是肉,和肉有无可分割的关系。对于荤,都红实在是害怕了,浑身都不自在。听的日子久了,都红对这个世界有了一个大致上的认识,也可以说,判断:她所处的这个世界是荤的。她神往的、那个叫做“社会”的东西是荤的。所有的男人都荤,所有的女人也一样荤。男人和女人一刻也没有闲着,都在忙。满世界都是交媾,混杂,癫疯,痴狂,毫无遮挡。都红都有点庆幸了,幸亏自己是个瞎子,要不然,眼睛往哪里看呢?每个人都是走肉,肉在“哗啦啦”。
都红还记得第一次离家出门的情景。那时的都红的确是恐惧的,她担心自己不能在这个社会上立足。但是,必须承认,都红在恐惧的同时心里头还有另外的一样东西,那东西叫憧憬。她是多么地憧憬这个世界啊。她憧憬陌生的人,她憧憬陌生的事,她憧憬不一样的日子。那时的都红是怎样的蠢蠢欲动,就希望自己能够早一点被这个世界所承认、所接纳,然后,融进去。生活有它的意义,都红所有的梦想都在里头。可现在,铺天盖地的手机和铺天盖地的段子把生活的真相揭示出来了,这个世界下流,龌龊。太脏了,太无聊了,太粗鄙了。都红没有什么可以憧憬的了,从皇帝到乞丐,从总经理到小秘书,从飞行员到乘务员,从村长到二大爷,都一样。都红就觉得自己每一天都站在狗屎堆上。她必须站在狗屎堆上,一离开她就不能自食其力了。她迟早也是一块肉,迟早要“哗啦啦”。
事实上,沙复明已经开始对着自己“哗啦啦”了,都红听见了,沙复明的手在自己的脸上“哗啦啦”。他一定还想通过其他更为隐蔽的方式“哗啦啦”。沙复明在逼近自己。一想起这个都红就有些紧张,她的处境危险了。都红时刻都有可能变成一丝不挂的玉米,被装在麻袋里,然后,变成手机里的笑料。
都红在严加防范,可也不敢得罪他。再怎么说。沙复明是老板啊。他说走,你就只能走。走是容易的,可是,上哪儿去呢?就算能换一个地方,一样的。哪里没有男人?哪里没有女人?哪里没有段子?哪里没有手机?天下就是装满了玉米的麻袋,天下就是装在麻袋里的玉米。
都红选择了无知,客客气气的。她对沙复明客气了。不即。不离。不取。不弃。你就“哗啦啦”吧,关键是怎么利用好。无知是最好的武器,少女的无知则是核武器,天下无敌的。无论你沙复明怎样地“哗啦啦”,都红很无知。装出来的无知是真正的无知,一如装睡——假装睡觉的人怎么也是喊不醒的。
沙复明痛心了。他是真心的。为了都红,他已经放弃了他的信仰,不再渴望眼睛,他不再思念他的“主流社会”了,他愿意和没有眼睛的都红一起,黑咕隆咚地过自己本分的日子。他开始追。都红有意思了,不答应,也不拒绝。懵里懵懂。什么都不懂。无论沙复明怎样表达她都不开窍。她的口吻里头永远有一种简单的快乐,像一个孩子在全神贯注地吃糖。沙复明迂回,暗示,恳求,越来越急迫,越来越直白,都红就是听不明白。沙复明还能怎么办?只有实话实说了,其实是哀求:“都红,我爱你呀!”
都红可怜了——“我还小哎。”
沙复明还能说什么?都红越是可怜,他就越是喜欢,滋生了做她屏障的欲望,一心想守护她。魔怔了,不能自拔。好吧,沙复明不只是魔怔了,还倔强,你小,那我就等。今年不行,明年,明年不行,后年,后年不行,大后年,大后年不行,大大后年。你总有长大的那一天。沙复明坚信,只要有耐心,关键是,只要一直都爱着她,他沙复明一定能等到都红长大的那一天。
这等待当然是私密的,高度的隐蔽,仅仅发生在沙复明的心里。沙复明谨慎得很,再怎么说,他好歹是一个老板。他不能给员工们留下以权谋私的恶劣印象。还有一点也很重要,沙复明毕竟也虚荣。他要是明火执仗地追,难免会招致误解,他是仗势得来了爱情。很不光彩的。在水落石出之前,还是不要让别人知道的好。
沙复明却错了。他的心思有人知道。谁?高唯。作为推拿中心的前台小姐,高唯在第一时间已经把沙复明的心思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了。盲人很容易忽略一样东西,那就是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没有光,不可能成为心灵的窗户。但是,他们的眼睛却可以成为心灵的大门——当他们对某一样东西感兴趣的时候,他们不懂得掩饰自己的眼睛,甚至把脖子都要转过去,有时候都有可能把整个上身都转过去。沙复明近来的情绪一直很低落,可是,只要都红一发出动静,沙复明精神了。脖子和腰腹就一起转动。在高唯的眼里,都红是太阳,而沙复明就是一朵向日葵。静中有动。他在谛听。他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神情已经参与到都红的行为里去了,嘴唇上还有一些特别的动作。很琐碎。有点凌乱。一个突然的、浅浅的笑;一个突然的、浅浅的收敛。那是他忘情了。他在爱。他的样子不可救药。
高唯就这样望着她的老板,一点也不担心被她的老板发现。
有一点高唯却又是不能理解的,只要都红一走动,沙复明的脖子就要转过去,他又是如何判断的呢?他怎么知道那是都红的呢?高唯感兴趣了。她就盯着都红的两条腿,认真地研究,仔细地看。一看,答案出来了。都红的行走和小孔一样,都是左脚重,右脚轻,当然了,十分的细微。但小孔是用脚后跟着地,都红先着地的则是脚尖——都红比小孔要胆小一些,每迈出一步,她总是用脚尖去试探一番的。高唯闭上了自己的眼睛,谛听了一回,果真把都红的步行动态听得清清楚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