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天晚上,他又梦见了她,这一次,是非常露骨的梦境。
初遇时她的一举一动反反复复浮现在他眼前,她纤细的手腕,她精致的锁骨,她衬衫下偶尔露出一寸白皙的肌肤,她脸颊上青涩的绒毛,她小巧鼻尖被夏日晒得薄汗
梦里两具年轻的身体纠缠在一起,所有那些他压抑的,逃避的龌龊肮脏念头都无处遁形。
他于最后关头从梦中惊醒,躺在床上剧烈的喘息,空洞的望着凌晨漆黑一片的房间,清晰感受到自己身下难以启齿的不适。
呆滞片刻,他缓缓起身下床,到了浴室,站在喷头下,冷水开到最大,强迫自己清醒。
无论是出于欲望、出于执念、出于好胜心,还是出于劣根性,他都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确实在对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孩子,心心念念,久久不忘。
惊觉相思不露,原只因已入骨。
洛景明从来不是空想者,他是实干家。
在遇见谭孤鸿之前,他是何等的心高气傲,何等的骄纵轻狂,唐人街话事人如何?美国警察联邦法院如何?华人船王又如何?还不是任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尽在掌控?
可谭孤鸿的出现,偏偏就是上天要告诉他,有的人,你注定得不到。
国籍、职业、家世、性格、背景、过往
他自嘲的想过,想要这些因素全部消失,除非地球毁灭,他和她是世界上最后剩下的一对男女。
或者,是用一些不光彩的阴暗手段。
去不得天堂,他当然可以拉她同下地狱。
但没这个必要。
他确实是钟意她,确实是惦记她,可也只是偶尔罢了,偶尔梦见,偶尔想念,没有那样刻苦铭心,辗转反侧。之前在唐人街二十多年人生中,他将复仇当做执念,现下也许是生活骤然天翻地覆,失去重心,他需要另一个执念来填补心灵上的空白。
于是渐渐便也习惯,将惦念着她,当做呼吸吃饭,生活的一部分一般自然。
他尝试的给她写信,并不是为了真正寄给她,一封封,一件件,只是随笔写下一些只字片语,有些讲过往,有些讲眼下。与其说是对她说,倒不如是对自己说。每字每句,都提醒着他,你现在是谁,你身在哪里,你要面对今后怎样的人生。
后来想想,他度过多伦多大学那段艰苦卓绝的过渡岁月,从双手沾血满身戾气,打磨得圆滑温吞锋芒内敛,和那些手写信也不无关系。就如同门徒的祷告,行者的修炼一般,与信仰相仿。
他在信里不会叫她的名字,他悄悄叫她bird,他的ladybird,她无疑是属于海阔天空的,可孤独太苦,鸿雁太远,她是无忧无虑的飞鸟,他沉在深海之中,偶尔相望,不得相见。
自梁家霍家人的口中,也会零星得到她的消息,但他从不深究;这些年来他也不是没有和她再碰面的机会,但他一直刻意回避。
他止步于这样单方面的思恋,不想和她多做牵连。
相互平行的命运轨迹交错之后,自该转瞬分离,从此再不相干。
之后听闻她退学,复读,参军,退伍,留学,驻外,生活俨然。
而他也毕业,工作,进入梁氏集团,欧美亚洲飞来飞去,一步步打下自己的江山。
心里有她没她似乎没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大抵是,见过沧海巫山,此后万紫千红、花粉柳翠再也入不进他的眼。
就这样,一转眼,也是十年。
直到这一年年初,在一次莫名其妙的昏迷之后,他被确诊颅脑内部生长了一颗肿瘤。
医生说,开刀的成功率只有不到百分之二,而不开刀的话,乐观估计他最多还能活一年。
彼时闻言,他只感觉说不出的讽刺和好笑。
他自幼不信命不信天,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汲汲营营这许多年,上天一句话便可以全部收回,是不是其实生而为人永远斗不过命斗不过天?
波琳娜给他安排了加利福尼亚医学院最权威的脑科检查,全球最顶级专家会诊,结论还是一样。除了手术成功率能增加些许,却也有限。
这件事他没有对任何人透露,只除了阿坤和李叔知情,出于本能,他更信任从唐人街跟随他一同出来的老人。梁家看似其乐融融,其实暗地里波涛汹涌,他这些年大出风头,早就成为了某些人的肉中刺眼中钉。
越早手术无疑风险越小,有条不紊准备好所有的一切后,他却迟迟没下定决心。
公司安排妥当,家里风平浪静,连遗嘱该立都立了,波琳娜奇怪他难道还有什么没交待,他沉默许久,最终说,还有一件。
他从来不是贪生怕死的惜命之人,路走到眼下这一步终究又是一场束手就擒的豪赌,但假如生命真的就此戛然而止,还有一件事情,他心有不甘。
他想要去见一见,那个被他心心念念了十年的人。
手术暂定五月,四月份的时候他踏上了从纽约飞往厄瓜多尔的飞机。
彼时,他的目的,其实非常简单,不想打扰她的生活,也不想和她解释很多,只是很单纯的想见一面。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人生漫长十年足够将一个人彻底改变,他明白自己与其说是对谭孤鸿这个人念念不忘,还不如说只是为了自己心中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