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从车斗里跳下来,舒展着麻木的腰腿,朝四面张望。我们很喜欢新耶路撒冷的营区,它甚而是十分可爱的:它的四周不是密不透风的板墙,只有一道交织的铁丝网。四面都可以看到兹维尼哥罗德市郊的丘陵起伏的点缀着农舍和别墅的充满生机的大地。我们自己也像是这个快乐的环境的一部分,我们也能像来到这里休息和享受的人们一样地观赏这片大地。大自然在我们眼里甚至有更强烈的立体感(我们的眼睛看惯了平面的墙壁、平面的板铺,狭窄的监室),甚至有更鲜艳的色泽:已经开始暗淡的八月中旬的绿茵仍使我们目迷。它竟显得这般鲜嫩,也许是因为在夕阳斜照下的原故吧。
&ldo;你们是法西斯吧?你们全都是法西斯吗?&rdo;走过来的犯人们怀着希望向我们发问。当他们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不错,是法西斯‐‐以后,立即跑开,走散了。我们再也没有什么使他们感兴趣的东西了。
(我们已经知道,&ldo;法西斯&rdo;‐‐这是目光敏锐的盗窃犯们给&ldo;五十八条&rdo;们起的外号,颇得到长官们的支持:原来那个反革命分子的名称曾经叫得很好,可是后来不带劲了,需要一个能打中要害的恶名。)
在凉爽的空气中乘飞驰的汽车走了一段路以后,我们在这里觉得格外温暖,因而也格外舒适。我们仍在向这个小巧的营区的各处张望。它有一座两层的男犯楼房,有一座带阁楼的木房,是女犯住的。还有几间完全是农村式的歪歪斜斜的草棚子,那是附属设施。然后,我们又转眼去看那田野上树木和房屋拖着的长长的黑影;那砖厂的高高的烟筒,它的两座大楼上已经燃亮灯火的窗户。
&ldo;怎么样?这里还不错……似乎是……&rdo;我们彼此间说道,努力使别人和自己相信这一点。
有一个小伙子在我们身边停留得稍久,满有兴趣地观察着法西斯分子们。他脸上那种高度戒备的敌意的表情,我已经开始注意到不是他一个人的特点。破旧的黑色鸭舌帽斜盖前额,两手插在裤兜里,他这样站着听我们的闲谈u
&ldo;不‐‐坏呀!&rdo;他的胸口颤抖了一下。撇着嘴,再次轻蔑地环视了我们一遍,猛地说出一句:&ldo;杀一人一坑!你们全都得死在这儿!&rdo;
他朝我们脚下碎了一口就走开了。这些傻瓜的谈话他再也听不下去。
我们的心里一沉。
劳改营中的第一夜!……你们已经沿着光滑陡直的绝壁往下飞快地坠落,飞快地坠落‐‐‐在什么地方还应当有一个救命的突出部,一定要抓住它,但是你们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你们受到的教育中的一切最坏的东西在你们心中活跃起来;这是饿着肚子的排队和强者的蛮横在你们心里埋下的一切多疑、阴暗、贪婪、残忍的东西。这些最坏的东西被预先听到的关于劳改营的传闻搅动得更加浑浊:千万不要落到&ldo;一般劳动&rdo;里去!劳改营是豺狼世界!在这里他们会活活把你咬死!在这里栽了跟头会被人踩死!千万别落到一般劳动里去!但是怎样才落不进去?朝哪条路奔?你需要拿点什么东西出来!你需要给什么人一点东西!但是该拿什么?但是该给谁?但是这该怎么做?
还没有过一小时,我们这批解犯中已经有一个人带着憋住的笑容回来了:他被指定为营区内的建筑工程师了。又有一个:他被准许在工厂里开设一间为自由雇员服务的理发室。又有一个:他遇到了熟人,将在计划科里工作。你的心在发痛:这些人都是在抢走你的机会!他们将在办公室和理发室里保住性命。而你将灭亡。灭亡。
营区。从铁丝网到铁丝网两百步,而且还不许靠近。不错,周围的兹维尼哥罗德的丘陵将呈现苍翠的景色,将映出悦目的光辉,可是在铁丝网内却只有饥饿的食堂,惩戒隔离室的石砌的地窖,&ldo;个人厨房&rdo;的破烂的敞棚、澡房的木板屋、污秽朽烂的涂成灰色的厕所木棚‐‐齐了,再没有别的去处。也许这个小小的岛屿就是你命中注定还能踏到的最后一块土地。
宿舍里支的都是光板的&ldo;小车厢&rdo;。&ldo;小车厢&rdo;是群岛的一大发明。它供土著们睡觉用,在世界上其他地方是见不到的:这是搭在两个双十字形支架上的四块木板,分上下两层。只要一个睡觉的人微微动一下,其他三个人就要摇晃。
在这个劳改营里是不发床垫的,连个填麦秸的大口袋也不给。新耶路撒冷岛上的土著不知&ldo;床单&rdo;和&ldo;内衣&rdo;为何物。这里从没有床单,从不发给替换的内衣,也不收洗。除非是你自己带进来,自己想法去洗。这个劳改营的总务主任也没听说过&ldo;枕头&rdo;这个字眼。枕头只有私人的,而且仅仅女犯和盗窃犯才有。晚上,你在一张光板上躺下,鞋可以脱,但要考虑到可能被扒走。最好是穿着鞋睡。衣袋也不可乱放;也会遭扒。早晨去上工,什么东西都不能留在工棚里:即使是小偷看不上眼的东西,也会被看守员没收。因为规定不许留下!早晨出工就像游牧民族迁离宿营地。甚至比他们迁离得更干净:既不留下篝火的灰烬,也不留下啃过的动物骨头。房间里空空如也,白天哪怕换一拨人住也行。你的铺位和你邻人的铺位没有任何区别。全是光滑、油污、被身体磨得锃亮的。
但是你也不能把自己的东西带到劳动地点去,清早要把你的全部家当收拾好,放进提箱或口袋,到私人物品保管室门口去站队。下工回来又得到那里站队,取出你预计夜晚用得着的东西。主意千万不能打错,再去保管室可办不到。
就这样‐‐整整十年!打起精神来吧!
上早班的下午两点多回营。他们洗脸,吃饭,在保管室排队‐‐点名铃马上就响了。全体在营内的犯人都要列成横队。大字不识的看守员拿着一块三合板,在队前走来走去,把铅笔放在嘴里吮湿,像有学问的人那样额头上皱起一些格子,嘴里不住地叨呼着什么。他把队列来来回回地数上几遍,把所有房间来来回回地巡视几遍,同时让队列站在那里。一会儿是他的算术搞错了,一会儿是他弄不清有多少病号,多少人蹲在&ldo;不出工&rdo;的惩罚隔离室里。这种毫无意义的浪费时间每次好说要拖一个小时,有时候还能拖上一个半小时。在这种时候感到特别束手无策、特别委屈的是那些珍惜时间的人‐‐虽然这在我们民族中是不很发达的需求,在犯人们中间更是完全不发达的,‐‐是那些甚至在劳改营里也想争取时间做出一些什么事情的人们。&ldo;在队列里&rdo;是不能读书的。我的两个小青年加表罗夫和英加尔闭着眼睛站在队列里,他们在构思或是一首诗,或是一篇散文,或是一封信。但是在横队里连这样站着也不允许,因为看起来你好像在睡觉,这就等于蔑视点名。何况你的耳朵还没有封起来,骂娘、愚蠢的玩笑和无聊的对话仍然能钻到里面去。(这正是一九四五年。诺伯特&iddot;维纳很快将提出控制论,已经实现了原子的裂变‐‐而我们的面色苍白的知识分子们正站在那里等待着,&ldo;站好,不许动!&rdo;等着那个红光满面的蠢驴懒洋洋地念叨完他的总数!)点名结束,现在是五点半,本来可以躺下睡觉了(因为前一个夜晚是短暂的,而下一个夜晚可能更短暂),然而一小时之后要吃晚饭,时间被割得七零八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