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朗犹豫着该怎么告诉絮屏胡风带回来的消息,絮屏接着说道:“如果伯父安好,局主必会派人来告诉我们。局主忌讳着不好说,想来是我的猜测印证了。”
郭朗虽然知道剑棠痴情于林府的小姐,却从未见过絮屏。出事的那天晚上剑棠抱着她在马上,一路颠簸,也并没有看清楚。在他心里,不外乎就是个娇滴滴的富家小姐,从没想到这姑娘在家中突遭此大变故时竟能如此洞察和镇静,心中不禁对她刮目相看。他想了想,对胡风点了点头。胡风说道:“五天前,有一个胡人打扮的匪徒攻入兵部大牢,杀了狱卒,说林大人和大公子是北国可汗的贵宾,如今遭难,可汗派人来接他们去北国。”
絮屏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叫道:“这怎么可能?”
胡风面色沉沉,语气中带着悲戚,道:“兵部大牢遇劫,御林军副都统邱钊应招前往阻截。那个胡人武艺高强,打伤了邱钊。林大人和大公子不愿跟着胡人越狱,胡人便要强行带走他们。大公子跟胡人动了武,但因戴着手铐脚镣,完全无法施展,也不知为何,突然气血逆流,七窍流血而亡。林大人为了表明心迹,亦带着夫人在邱钊面前触墙自尽……”
絮屏虽已猜到林润寅也难逃劫难,此刻听郭朗说出当时的事,心仍像是踏空后的急坠,落入不可见底的万丈深渊。她身子一颤,脚下一个趔趄,幸而伸手扶住了柱子才未跌倒,眼泪纷纷落下,许久才声音颤抖着说:“我以为他们会放火、会下毒,或是其它什么手段让伯父和郭将军莫名其妙地死在狱中,却没想到竟然是这样,逼死了人,连名节也一并毁了……”
胡风劝道:“林小姐节哀。听说皇上并不相信林大人和将军通敌,下令彻查那个胡人劫匪的来历。苏副总镖头留在京城暂时没有回来,也是在追查这件事究竟是谁在幕后陷害。另外林府和镖局被烧后,刁镜锋连夜赶回京城称自己当晚去杭州府尹家喝酒叙旧,醉酒大意,疏于戒备,被贼人趁机放火,向皇上自请其罪。杭州府尹也上书证明出事那天晚上刁镜锋和的确在他府上喝醉了。刁镜锋面圣时身上有伤,据称是在听说林府着火后赶去救火救人被灼伤的。皇上大怒,革了刁镜锋的职打入大牢……”
絮屏打断胡风的话,道:“胡镖头,你可知道我家在杭州城里的宅子怎么样了?”
胡风愣了一下,叹了口气,道:“也烧成灰了,除了厨娘逃了出来,正屋的灰烬里有两具被烧焦的女尸,面目难辨。”
絮屏有些意外,紧抿了嘴角不再追问,欠身行了一礼便退出屋子。
第二天一早,絮屏再次来见郭朗,脸上没有过多的悲戚之色。她恭敬地向郭朗行了礼,平静地说:“郭局主,我今日是来向您辞别的。”
郭朗很是意外,问:“辞别?你要离开?”
絮屏垂目道:“家中遭难,原应与父辈一同赴死,可是如今林家只剩下涵儿一条血脉,只能忍辱偷生,将涵儿培养成人。”
郭朗叹道:“即便如此,你也不用急着离开。你一个姑娘家,带着个年幼的弟弟,要去哪里安身?你若跟着我们,总也能有个照应。”
絮屏摇头,道:“郭将军被奸人陷害英年早逝,局主和郭大哥哥定是要替他报仇的。我和涵儿不懂武艺,行动又慢,会是你们的累赘。况且最近这些年,我只想让涵儿平安长大,不想让他过早被仇恨迷了心智。我会让他平静专心地读书,等到将来他学有所成,再谈报仇的事。相信父辈们在天之灵也是这样希望的。而且……”她顿了顿又说:“和郭大哥哥在一起,只怕我会沉溺于他的关怀和爱护,斗志渐消,所以我一定要离开。”
郭朗长叹了一口气,问道:“棠儿知道吗?”
絮屏的眼中含泪,轻轻摇了摇头,微微哽咽,道:“郭大哥哥那边,麻烦郭局主等他伤好了再替我告诉他吧。他的情,恐怕我这一生都只能欠着了……”说罢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双手递给郭朗。
郭朗接过信封,端详着沉默了一会儿,道:“好吧,我会替你转告棠儿,只怕他知道了会急得发疯。”
絮屏凄然笑了一下,道:“不会的。他看了信就会明白。”
郭朗收好了信,道:“等棠儿伤好了,我们就会离开这里。不过将来如果你遇到什么困难需要帮助,可以送信来法净寺,方丈会有办法联系到我们。”
絮屏不置可否,恭敬地又行了一礼离开。郭朗忽然想起什么,叫住絮屏,问道:“姑娘此去,身上可有银钱?”
絮屏颔首道:“劫后余生,身上没有现银,不过随身有些首饰,当了也能换些钱。”
郭朗听说便从身上摸出一锭银子,道:“你一个姑娘家带着个年幼的弟弟,诸多辛苦。这锭银子你带在路上也好应个急。”
絮屏摇摇手,道:“您也是匆忙从家里出来,想必身上也没有很多钱,郭大哥哥重伤在身,也要买些好药给他治伤。您不用为我操心。况且……我们此番离去,恐怕再无相见之日,借您的银子,也未必有机会还。”
郭朗长叹了一声,道:“昨天晚上胡镖头给我讲了前些年你跟着镖队去山西的种种,胡镖头对于你这样的千金小姐能忍受旅途的各种艰苦并能一日日地适应很是称赞。这两天我看你的言谈举止,也觉得你和普通的富家千金不太一样。从前我总以为棠儿是被你的美貌迷了心智,如今我总算知道他为何对你这样痴迷。你的骄傲和坚韧也让我很感动。我就这样放你们离开,已经很难跟棠儿交代,若是连这点帮衬都不给你们,只怕棠儿会怪我一辈子。我行走江湖几十年,一文钱逼死英雄汉的事情见得多了,更何况你一个姑娘,有钱傍身总能安全一些。人的一辈子很长,以后的事情谁都说不准,也难保将来还能不能见。况且今日的灾祸终究也是因我郭家而起,姑娘就不要跟我说什么还不还的话了。”
絮屏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银子,感激地福了一福,道:“局主好意,却之不恭。”
郭朗问:“临走还去看看棠儿吗?我听说自从来了法净寺,你就再没有去看过他。”
絮屏眼框一红,侧头强忍着泪,含笑道:“不去了,见了,怕就走不了了。”
絮屏带着墨涵悄悄地离开了法净寺,斟酌再三,在山下用郭朗给的银子雇了一辆马车去苏州。一路上风雪交加,好几次雪大封了路,只能在附近的村落借宿,等雪略化一些再走。原本三五天的路竟走了将近一个月。好不容易到了苏州,在城里一个僻静的角落找了一间小客栈住下。
墨涵被烟熏后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再加上连日的旅途劳顿,好不容易熬到苏州,刚一住下就病倒了。这场病来势汹汹,连续十几天高烧不退。为了给墨涵治病,剩下的银子请了两次大夫,抓了几服药就基本上花光了,可墨涵的体温却依然高得吓人。
无奈之下,絮屏走进了城中的一家当铺。站在高柜台前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从脖子上解下一条纯银的项链,项链上坠着一颗羊脂白玉雕刻的玉兔。她狠了狠心,踮起脚尖,把坠子递进了柜台。朝奉接了玉坠,反复看了看,问:“姑娘是活当还是死当?”
絮屏自小养在深闺,哪里懂得当铺的规矩?不解地问道:“什么叫活当?什么叫死当?”
朝奉呵呵一笑,看了看絮屏,道:“活当当金较低,约定赎期,按月计息,逾期不赎的便无法再赎。死当当金较高,两讫后便不可再赎。”
絮屏忙说:“活当。”
朝奉伸出三根手指,笔画了一下,道:“三两。”
“三两?”絮屏以为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叫道:“这可是上好的羊脂白玉!三百两都不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