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定远正自说话忽听一个男孩的声音喊道:“姑姑换新衣裳了!今儿个好美啊!”两人回望去后院里奔来一个小小男孩儿正是义子崇卿他活蹦乱跳地奔到艳婷身边拉着她的手左旋右绕好似在察看她的打扮。伍定远哦了一声这才留意艳婷换了水绿绸缎脸上施了淡淡的腮红一身打扮焕然一新。伍定远拙于口齿倒也不知该如何称赞只哼哼哈哈几声不置一词。
艳婷噗嗤一笑捏了捏崇卿的面颊道:“你这小鬼灵精居然也知道姑姑美?”崇卿笑道:“当然知道了!昨儿姑姑带我去私塾那些孩子们见了都嚷嚷咱姑姑美呢!”伍定远听得哈哈大笑艳婷也给逗乐了一时腰枝轻颤烦恼一扫而空。辰牌时分艳婷按着昨日的模样又把崇卿送去了私塾她孤身单影无所事事怀想昨日的邂逅脚下不知不觉地又往永定河畔行去。
她沿着河边行走今日天色阴惨河上起了大雾自不比昨日的阳光普照芳草凄凄树枯叶黄瞧来份外秋凉。艳婷驻足下来伸手轻抚栏杆心里感慨无限。
这儿正是杨肃观昨日站的地方当他悄立栏杆他看到了什么?极目所见一条大水正面横过正是永定河另一面有条小河侧向交会却是金水河。此地两水相交远远看去金水河有如一条神龙正张嘴咬住永定河身。看来是处风水宝地。
艳婷叹了口气她回身过去瞧向远处一座茶楼那儿正是自己昨日坐的地方天际阴霾河边一片水气什么也瞧不真切。自然也看不到昨日的那个身影。
再过几日便要离开京城了虽然明知不该但还是希望再见他一面和他道别。
艳婷低头思念着往事脚下缓缓离开眼前浮起昔日的点点滴滴。
“这位姑娘您又来了?”耳边传来说话声响艳婷心下一惊抬眼望去只见自己不知不觉又来到了昨日那处茶楼她没有答理伙计只痴痴地走上楼去那伙计昨日领了好些银两打赏眼看财神到来自是嘻嘻哈哈地陪着。
店中客人稀稀疏疏寥若晨星与昨日并无二致眼见窗边那张桌子并无客人艳婷便走了过去自行坐下。
那伙计陪笑道:“姑娘还是在等兄长么?”艳婷眼望窗外嗯了一声那伙计见她神色俨然脾气不太好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赶忙取过茶点一一奉上。
灰蒙蒙地窗外起了大雾看模样好似要下雨了。艳婷啜饮着热茶凝望着对街楼下的那张空桌细细回思昨日的巧遇相逢心头忽尔甜蜜忽尔酸苦宛若痴了。
烟雨蒙蒙终于下起雨来了。对街店家赶了出来将雨棚搭上便什么也见不到了。艳婷闷闷地坐着也没心思吃什么茶点匆匆唤过伙计会了钞便要下楼离开。
那伙计干笑道:“小姐令兄还是没来么?”九华山徒脾气犯上艳婷自是狠狠白了他一眼那伙计心下一惊给美女瞪个几眼不打紧可金元宝生气万万不能等闲视之忙笑道:“小人闲得无聊狗嘴乱叫娘娘可别火啊。”艳婷不愿理会自行走下楼梯。店外大雨倾盆自己没有带伞倒有些麻烦了。
正想要伙计替自己买把伞便在此时店外行来一人艳婷莫名之间心头紧张起来那个身影停在门前把伞抖了抖跟着走入了一个大胖子。艳婷满心寂寥别过身去道:“伙计。”奇了背后有人比自己抢先一步叫唤伙计莫非是那大胖子么?可这声音好生沈雅胖子不都是声若洪钟么?怎会有这种声音?艳婷又紧张起来她回望去只见一个男子行入店里将手上的油伞甩了甩那人穿着一身淡绿长袍肩上别着白麻握着伞柄的五指修长雪白有若玉葱。艳婷低呼一声霎时停下脚来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
那公子爷将油伞收拾了转身入店他目光一撇霎时见到了艳婷忍不住双眉一轩自没料到会在此处见到她。艳婷又惊又羞又喜又怕想把目光转开却又有些舍不得只这般怔怔地望着杨肃观虽在阴冷时节兀自脸泛红霞。
两人对面相望尚未开口说话忽听那伙计道:“姑娘啊外头雨下得大您老人家又没带伞不如买小人这把伞好用又实在还有上好牡丹花图一两银子而已半点不贵。”听得这大煞风景的废话艳婷自是气急败坏正要开口去骂忽见杨肃观含笑走来将手上的油伞递了过来口中却没说话迳自走上楼去了。
那伙计没好气地道:“来路不明的伞没准是破的再不便脏摸起来手疼……”说着说脑袋忽然给伞柄重重一敲那伙计吓了一跳慌忙摇了摇手不敢再说了。雨势越来越大艳婷手上拿着油伞望着店外淅沥沥的雨帘她怔怔看着忽然一转身登即飞身上楼。
来到了二楼只见店中阴沉沉地并无其他客人只临窗边一张桌子点起了烛火一名英俊男子侧目望着窗外手上端着热茶。那张桌子却是自己适才坐过的。“他……他昨天就看到我了……不然……不然他为什么坐这里……”油灯掩映杨肃观白皙的脸庞显得更加温柔艳婷想要过去说话却又不敢想要找张桌子坐下那伙计又给她打得不见人影说来真是万分尴尬。
过得半晌杨肃观转过头来含笑望着艳婷向她微微颔。艳婷泯着下唇不知该说什么却见杨肃观拉开了木椅艳婷凝目看去那桌上却摆着两幅碗筷。
艳婷啊了一声却不就座低声问道:“你……你在等人么?”杨肃观颔微笑:“是。我在等你。”艳婷凝目望着他只见杨肃观神采如故仍是一派从容但见他桌边搁着一袋行囊好似要出远门一般。艳婷想起伍定远自知不该过去但心念一转想到杨肃观的处境如此悲凉她心中忽生不忍当即在他身边坐下。
杨肃观淡淡地道:“京城里住得惯么?”艳婷嗯了一声道:“伍大爷对我很好什么都不缺。”她有些坐立不安心里乱得紧低声问道:“你呢?你以后有何打算?”杨肃观听了这话只转头望着窗外并不言语。
艳婷见杨肃观沉默无言她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得低头不语。
当年长洲城隍庙里艳婷曾向眼前这位男子开口示爱哪知得了个婉言相拒。后来伍定远出手挑战卓凌昭杀得天昏地暗这人又恳求自己要她出言相劝。相识虽久只因身分天差地远彼此始终无缘。直至此时……直至此时……杨肃观师父过世战败失利御门前被削官职……所以……所以……过了良久艳婷鼓起勇气道:“杨郎中你若有什么苦恼尽管告诉艳婷好么?”杨肃观淡淡笑着侧目望着艳婷道:“艳婷姑娘你为什么坐在我身边?你不知道皇帝恨我么?”艳婷别过头去低声道:“我知道。”杨肃观微笑道:“那你为什么敢坐下来。你不怕被牵连么?”艳婷望着眼前的男子微微苦笑那笑容却是有些凄凉。她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我已经被牵连了。”说着说泪水滚落下来。
大雨迷蒙室内昏暗杨肃观微微一笑伸手出来顺势将烛火捏熄了霎时眼前一片漆黑。艳婷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间唇上一热那杨肃观竟尔吻了过来!艳婷尖叫一声慌忙向后闪躲她又惊又怕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便在此时背后响起那伙计的声音陪笑道:“公子爷这就走啦?您的伞给了姑娘不如买小人这把伞将就着用……”耳听脚步声响艳婷急忙回望去杨肃观头也不回已然缓步下楼。
艳婷抚着自己的双唇那温温热热的感觉犹在唇边她泯着下唇全然不解杨肃观的用心一时又是惊诧又是迷惑一会儿想到伍定远一会儿又想到杨肃观她望着大雨倾盆的窗外忽然一咬牙登即跳窗跃出追了上去。
风吹雨大路上行人稀少只是杨肃观却已不见踪影艳婷不顾一切一心只要找到他把话问个清楚她轻身功夫乃是青衣秀士嫡传脚步轻盈非常沿街飞奔过去不曾溅起地下积水宛如凌波仙子般追出。
一路奔到了河岸只见一人淋着大雨满身**地眺望河面正是杨肃观。艳婷站到他背后大声叫道:“杨肃观!”那身影依旧远望河岸不曾回身艳婷再次大叫:“杨肃观!”过去两人客客气气从来是杨郎中长、杨公子短今生第一次呼唤他的名字却似唤过了千百遍丝毫不感陌生。
雨势越来越大雨点打在河面上激起一片水气波涛汹涌中仿佛水底下潜着蛟龙水妖杨肃观却只望向大河对艳婷的呼唤不理不睬。
艳婷情急之下登时奔到杨肃观面前挡住了河面景致尖叫道:“杨肃观!”滂沱大雨中杨肃观满脸水珠只低头望向自己艳婷又是激动又是迷惘正要再说却见杨肃观双手捧来轻轻将她的俏脸托起让她望着自己又在她唇上吻了吻。
艳婷满面雨水哭道:“当初你既然不要我如今为何又来招惹我你要我做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么?”杨肃观凝视着她目光一瞬不瞬又听艳婷哭道:“定远待我很好我也不要对不起他……”她用力往杨肃观胸膛打去放声哭道:“你说!你为何要招惹我!为什么?”艳婷又是恨又是爱只泯着下唇仰头望着面前的无情男子。杨肃观叹了口气低声道:“艳婷我……”说到此处忽听远处传来碰地一响好似响起了爆竹随着声音响起杨肃观身子晃了晃话声从中断绝脸色变得苍白之至。
艳婷尖叫道:“你为何不说话了!你说啊!说啊!”她双手抓住杨肃观的臂膀拼命摇晃她正要再说却见杨肃观低头望着自己的胸膛嘴角泛起了苦笑。
艳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霎时尖叫起来只见杨肃观胸口鲜血直流。
冷枪……有人放冷枪……艳婷双手摇晃像是要说不惊怕之间一步步退后撞上了栏杆。
杨肃观微微一笑颔道:“很好、很好终于要杀我了么?”雨水顺着面颊留下他双膝软倒跪倒在艳婷面前艳婷见杨肃观口吐鲜血又见他背后血红一片想来那枪从背后灌入脏腑已受重伤。
碰……碰……耳边枪声仍是不绝于耳艳婷不管自身安危只把杨肃观抱入怀里哭道:“为什么?为什么?”她哭叫不休仿佛是问为何有人要下手杀人又似在问杨肃观为何亲吻于她慌乱之下已是不知所云。
杨肃观死在旦夕已无余力支撑身体他软倒艳婷的怀里低声道:“相识满天下今日却是你替我送终艳婷姑娘……艳婷姑娘……”眼看杨肃观目光渐渐黯淡嘴角笑容也逐渐僵硬艳婷泪如雨下只是紧抓着他的手不放。两人命运乖离好容易这段情终于有了点眉目刹那之间变故突来却又成了生离死别。
杨肃观气息渐低他仰望天际喃喃自语:“师父……观儿对不起你……师父……”说话间右手抬起双目含泪便要坠落面颊当钢铁流泪的一刻它便会生锈便会死亡……艳婷牢牢握住他的手痛哭失声尖叫道:“不要!我不准你死!不准!不准!”忽然之间又是碰地一声大响枪炮击来打得身旁栏杆石屑纷飞艳婷先是一愣但她激动之下对外界变故全不理会那栏杆本已朽旧缺了一角后再也受不住力霎时倾塌倒落滚到杨肃观身边。
杨肃观缓缓醒转凝目望着身边断裂的栏杆水气飘渺中只见石栏裂开露出淡淡的青泽之色杨肃观嘴角颤抖运起最后内力使劲握住那截栏杆啪地轻响石灰泥屑尽落霎时眼中看得明白手里握着的不再是圆滚滚的石杆而是一座拳头大小的方印。
泥灰满布雨水阵阵洗刷露出了六大篆文。
“皇帝正统之宝!”将死之际极目瞭望远处金水河浩浩荡荡源源不绝地注入永定河中那模样好似是一条神龙正自张嘴衔着什么东西却要交给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抛去了官职舍弃了亲人的性命自己终于跨过刘敬也不曾跨过的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