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民主主义者都是把政治斗争和文学与美学的斗争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关于当时俄国文学情况,读者很容易从俄国文学史里去查考,这里只能指出一点重要的事实:这个时代正是俄国文学开始繁荣的时代,是普希金,莱蒙托夫和果戈理时代,是由浪漫主义转到现实主义的时代。在十九世纪头二三十年,俄国文学中占主导地位的是以茹科夫斯基,马林斯基,波列伏依和早期的普希金为代表的浪漫主义。这个流派是在俄国社会病态既已暴露而革命形势尚未形成的情况之下和在西欧文学影响之下形成的,所以消极的因素居多,特别是茹科夫斯基一派人的作品所提供的不是对腐朽现实的揭露和对革命要求的鼓舞,而是一种感伤忧郁的情调和神秘主义的幻想。与这个流派密切相联系的还有从西欧传来的&ldo;为艺术而艺术&rdo;的&ldo;纯艺术&rdo;论,认为文艺的唯一目的是在创造美,是要美化现实。这种论调为统治阶级利用来麻痹人民的斗争意志,对解放运动是极其不利的,但是到了三十年代,随着社会矛盾日益尖锐化,进步的文学家开始尽情揭露农奴制下的腐朽情况,于是以果戈理为首的&rdo;自然派&rdo;就作为&ldo;浪漫派&rdo;的对立阵营而出现了。所谓&ldo;自然派&rdo;其实就是现实主义派,用别林斯基的话来说,自然派的目的是要&ldo;使艺术完全面对现实,不要任何理想&rdo;,或&rdo;美化现实&rdo;,要让&ldo;艺术成为现实以其全部真实性的再现&rdo;。果戈理的名著《钦差大臣》和《死魂灵》等就是按照这种严格的现实主义精神写成的。这些作品一出世,就遭到敌对派的攻击,特别是波列伏依的攻击。维护封建统治和农奴制的人们骂果戈理丑化政府官吏,留恋浪漫派温情和幻想的人们骂他没有美化现实,破坏了&ldo;纯文艺&rdo;的规律。从别林斯基的《1847年俄国文学评论》以及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果戈理时期俄国文学概观》来看,当时这场文学界的斗争是激烈的。这是在现实主义与&rdo;纯艺术&rdo;的浪漫主义之间谁战胜谁的问题。这是与解放运动和农奴制之间谁战胜谁的问题密切相联系的。这两方面的斗争都进行得很长久。四十年代前后坚决攻击&ldo;纯艺术&rdo;而维护果戈理和自然派的是别林斯基。他死之后,这项任务就落到车尔尼雪夫斯基身上,这两位杰出的思想家的文学评论和美学著作都主要是为这场斗争服务的。记住这一点,我们就不难了解他们何以有时持论不免偏急,片面地强调现实主义,把浪漫主义一笔抹煞,在当时斗争的情况下,他们这样做是对的。由于他们的努力,现实主义在十九世纪俄国才取得了主导地位。
这时期的文学创作是与文学评论分不开的,而这时期的文学评论又和哲学思想分不开的。在哲学思想方面,当时俄国所受到的西欧影响主要来自德国,莱辛,席勒,谢林和黑格尔的影响特别显著。在别林斯基时期,占上风的是黑格尔;在车尔尼雪夫斯基时期,反对黑格尔的潮流主要是由费尔巴哈的影响所推动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在他的美学论文第三版序言里以及在《果戈理时期俄国文学概观》第六篇里都曾扼要地叙述了俄国文艺思想与德国哲学的渊源。他说,&ldo;在四十年代末和五十年代初,他(黑格尔)的哲学却支配着我国的文学界。&rdo;(3)这正是别林斯基积极活动的时期。在黑格尔的&rdo;凡是现实的都是理性的,凡是理性的都是现实的&rdo;一个公式的消极影响之下,别林斯基经历过一段&ldo;跟现实妥协&rdo;时期,到了四十年代,他经过了转变,对黑格尔哲学表示过反感。车尔尼雪夫斯基对这种转变从两方面作了解释。第一,就黑格尔体系本身来看,它的&ldo;内容&rdo;或结论不符合它的&rdo;原则&rdo;,它的&ldo;原则&rdo;是用思维的辩证方法去探求真理,破除迷妄,是&ldo;深刻的,有效的,伟大的&rdo;;它的内容则是跟现实妥协的唯心主义,是&rdo;渺小的,庸俗的&rdo;。但是黑格尔的门徒(作者没有明提费尔巴哈)已&rdo;清除教师的错误,抛弃一切虚伪的结论,勇敢地向前迈进了&rdo;。其次,就别林斯基来说,他从莫斯科移居到彼得堡,才接触到现实生活,使他能&rdo;检验黑格尔体系中那些阿谀现实的理论&rdo;,认识到&rdo;德国的庸俗的理想是和俄罗斯生活没有什么共通点的&rdo;.对他的这种转变,车尔尼雪夫斯基曾经在《果戈理时期俄国文学概观》第六篇结尾时作了筒赅的评价,说在一八四○年以后,在他的文章中&rdo;带着抽象观点的议论是越来越少了;生活所表现的因素,越来越坚定地占着优势了&rdo;(4)。他的转变是否就是从唯心主义到唯物主义的彻底转变呢?知道他最清楚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并不曾这样提,我们在下文还要看到,资料的证据也不容许人这样提。别林斯基到了晚期虽基本上转到唯物主义,却也井没有完全摆脱掉黑格尔的影响。
至于车尔尼雪夫斯基本人,情况却不相同。他自认费尔巴哈是他的&ldo;先师&ldo;,他的美学论文是&ldo;一个应用费尔巴哈的思想来解决美学的基本问题的尝试&rdo;,其中&rdo;只有那些取自他的先师论文中的思想才有重要意义&rdo;,而且他的最重要的哲学著作《哲学中的人类学的原则》(1860)就是根据费尔巴哈的&rdo;人类学主义&rdo;(5)的概念来发挥和命名的。费尔巴哈本属黑格尔门徒中的左派,像施特劳斯一样,也是从批判宗教出发,去批判黑格尔体系的,黑格尔体系的奠基石是绝对理念或神,为一切客观世界事物所自出。费尔巴哈在《基督教的本质》里证明宗教所崇奉的神或上帝并不是一种真实的客观存在,而只是人的本质(意识和理想)的对象化或人格化,即把人的理想体现于一种想象的神上面。人有一种自然倾向,把&rdo;自己的本质&rdo;加以对象化或人格化(即&ldo;外化&rdo;),使本来在我的东西成为一种独立的客体,黑格尔的绝对理念也是这样产生的。理念本是人的认识逐渐由低到高,逐渐抽象化的结果,而黑格尔却把它看成不依存于人的意识的客观存在,这其实是把人的思维发展过程对象化为客观世界发展过程,这只是一种认主作宾的幻想。黑格尔是要从客观存在的绝对理念引导出整个感性世界;费尔巴哈却企图把这种首尾倒置摆正过来,认为理念或精神世界是要从感性的物质世界引导出来。他说,&ldo;人是一种实在的感性的存在,身体全部就是人的自我,人的本质&rdo;,&rdo;感性的东西是第一性的&rdo;,&ldo;没有感性的东西,就无所谓精神的东西&rdo;。&ldo;感性的&rdo;在他的术语里就是&ldo;物质的&rdo;或&ldo;肉体的&rdo;。从此可见,费尔巴哈所争辩的正是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基本区别,即物质第一性还是精神第一性的区别。黑格尔是主张物质是由精神(理念)&rdo;外化&rdo;来的,而费尔巴哈则坚持精神是由物质(人的器官)&rdo;外化&rdo;来的。他讥诮黑格尔说。&ldo;从神(6)那里引导出自然界,就无异于从画像中或复制品中提炼出原物或蓝本,从关于某物的思想中提炼出某物本身&rdo;。这番话就挖去了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体系的基础,从人类学观点建立起唯物主义。所谓&rdo;从人类学观点&rdo;,是指从生理决定心理,器官决定功能,肉体决定精神这个原则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