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余振生下了马车心里暗暗感慨村中的变化,栓子也从车厢里掺着老孙头下了车。让余振生没想到的事,这次给张群青送货竟然是老孙头赶车,车上同行的还有一个群青化工厂的人。那人姓翟,听说是工厂里的一名会计。栓子和老孙头是轮流赶车,白天赶路晚上就找个客栈或者沿途的农家借宿一晚。翟会计年纪有四十几岁,他带着厚厚的眼镜片,一副学问人的样子。他喜欢和老孙头聊天,也爱看着栓子和余振生玩笑斗嘴,人是很和善的。栓子就很好奇,会计这个词他是第一次听说,就连余振生对这个词多少也有些陌生。那翟会计就掏出自己的会计证给他们看,余振生便看到那张事业部颁发的会计师的证书,上面几个猩红的印章左上角还印着翟会计本人的照片。从这张会计证上余振生知道了翟会计本名叫翟一飞。尽管翟一飞总是强调自己是群青化工实业公司的会计,但是老孙头和栓子都还是习惯叫翟一飞翟先生,他们只知道会计和账房先生差不多,却不如先生称呼起来顺嘴。也只有余振生会恭恭敬敬的称呼翟一飞翟会计,翟一飞便十分开心又带着几分炫耀的神色告诉余振生,这会计师可是很难考的,要知道全中国能拿到这个证的只有一千人。说着话的时候,翟一飞那隔着厚厚眼镜片的眼睛里都是奕奕的放着光芒。而正是和这个翟会计聊天,余振生才知道,现在全中国有四到五亿人。栓子掰着手指头,个,十,百,之后的数他就算不过来了。余振生的心里是十分震惊,这么算下来平均四十万人里才能出一个会计师。他对翟一飞的感觉用崇拜说都不过分了。这一路虽然也遇到盘查,好在翟会计身上带着个路条,竟也毫无波澜的将货送道了大同,那人也和余振生几个分了手。出发之前,余振生心里还嘀咕,如果路上货物被劫或者出了什么事那该怎么办。但他发现让他奇怪的是,这一路不论是遇到红军的关卡,还是国军盘查同行的那人总是拿出路条说些什么便顺利通过了。余振生觉得,张群青刘超他们的背后一定有很厉害的人,甚至可能是比六叔还厉害的人。当然这个人一定不是翟会计,但是这四十万人里才能出来一个的会计师能在张群青他们的厂子里做事,那张群青他们的厂子一定很大。难怪尽管隔壁的群青化工总是抢张记的生意,自己的师傅,张记的掌柜张春明不但不急,还总是会说句青出于蓝宽慰自己。这一路聊着走着就到了山西,一个有着士兵把手的大院子前,翟一飞拿着条子跟士兵说了几句话就进了院子,过了不久就出来几个士兵帮着把马车上的货卸了下来。这些士兵对人都很客气,其中有一个还说着:“你们一路都辛苦了,先吃了东西住一晚再走。”翟一飞给他们安排的住处有暖暖的火炕,当晚上就跟他们道了别说有别的事要办。余振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当兵的,以前乡里有时候也去当兵的,都是一队队吆五喝六的。雷家出事之后不管是张记还是雷家,栓子还是余振生对这些当兵以及城里的那些副爷们更是没什么好感。不过这些当兵的倒是突破的他们的想象,栓子问这是哪家的队伍,翟一飞就神秘的笑笑。余振生却见他们和国军穿的不一样,他想这些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红军吧。但是余振生的心里还是有些困惑,翟一飞手里是什么样的路条,明明给红军送的货却能过国军的关卡。这些困惑他是没处问的,栓子憨头憨脑,吃喝睡赶车,稍闲下来就摆楞着他的麦秸秆,编鱼编鸟还叨念着不知道这个雷钰喜欢不喜欢,不知道那个雷钰喜欢不喜欢。有时候栓子也会灵光乍现般的问余振生:“咦,咋就不听你提起大小姐,说说,你到是惦记不惦记她?”余振生想想也不隐瞒:“惦记是有的,天天打头碰脸的,你叫她大小姐,我得叫她师妹。不过也和惦记掌柜,内掌柜蕊小姐是一样,真要说惦记恐怕多些小五和崔哥,也不知道铺子里忙不忙,那边下雪没下。”栓子便白了余振生一眼:“你就假吧!”余振生没觉得自己假,他甚至不大懂栓子怎么会这么惦记雷钰,论年纪他比栓子大些,论男女之间情感开窍他可还真是比栓子慢些。他也并不想告诉栓子自己和张芳之间的约定,且不说那都是自己的事,就是告诉他他可能念叨给孙婶,孙婶就会告诉内掌柜。余振生也没想过,这事是不是面子上的,只是觉得娶张芳原本也不是自己的想法,随波逐流的人也有想上岸的时候吧。山里的雪比城里似乎下的更大些,温度似乎也更冷些。山下白雪皑皑,山下银装素裹,一切就像当初走的时候一样。雷家的院子也被白雪罩着,空旷的院前空地上一整片的白雪连个脚印都没有。“爹,您等着我去叫门。东西放下您就跟我去我家住!咱们可是说好的!”栓子和老孙头确认着他认为重要的事。余振生紧了紧衣服,从车上拎下给家里人买的大包小包,这些又城里的糕点,城里人家里备着的小药,有给姐姐带的花布。。。。雪地上踩出栓子的一行脚印,他在院门外停下叩开了门,开门的正是雷正,见到是栓子便露出惊喜的神情。栓子指着雪地上的一辆马车两个人似乎说着什么,雷正就跟着栓子走了过来,他先是和老孙头寒暄了几句,又对着于振生说道:“振生,你回来可是太好了。原本我还准备带你爹娘去天津的。”“雷伯,家里的事我也知道了,去天津的事不着急,我先帮着把师傅师娘给雷叔的东西送进去。”栓子却道:“不用你,又没多少东西,我能拿。”雷正忙说道:“振生你先回去,跟你爹娘说待会儿我得空了就去你家串门。”他说完就领着老孙头和栓子回了院子。冰天雪地,村路上几乎见不到人,好在自己家的院子离着雷家大院没多远,余振生感觉这村里似乎少了许多人家,炊烟少了,门上贴着对联福字的少了,临过年都显得冷冷清清,似乎连狗都懒得吠几声,能听到的只是自己脚下咯吱咯吱踩着的雪声。自己的院子前余振生站住了,他已经一年没回来了,他也想冲进门去大喊着我回来了。但他没有,余振生的性格也不是这样,这样的事大概栓子能做的出。而他只是在门外站了站,回头看看不远处大伯的院子,那院子似乎新修过围墙,院门口还挂着红灯笼,似乎这也是这村子唯一能看出点快过节前喜庆的气氛。看着那红灯笼,却让余振生有些反感。他一向不喜欢和大伯家走动,他想起五叔六叔,心里觉得不是个滋味。自己的门前也没贴对联和福字,只有门前被扫开的积雪在告诉人们,这户人家是有人打扫的。余振生轻轻的推了一下,院门是插着门栓的,他弯下身子从门缝看过去,母亲正从正屋出来手上端着个笸箩似乎要去灶房。余振生支起身子拍了拍门,里面没有动静,难道自己娘没听到拍门声?他又拍了三下,听到院中娘的声音:“别来了,走吧,跟你们都说了,咱们都不是一家人了,六河也不在,没什么可说的!”自己娘这是跟谁说话,余振生的心里一阵困惑,他再次拍了拍门喊道:“娘,是我!”里面噗的一声,似乎有什么掉在地上,余振生听到急促的唰唰的脚步声,接着门栓落下院门左右打开。眼前是自己的亲娘,白发苍苍面容憔悴。她楞一下,一下子就将余振生抱住:“我的儿啊,真是你回来了,你咋也不来信说一声呢。”在余振生的记忆里,自己的娘从来没这么激动过,以前自己每天放学回来,娘都是喊着:“回来了,洗手,吃饭!”而现在,娘一边摸着眼泪,一边拍着自己身上的雪:“也不知道提前说,想死娘了!”“这不是写信来不及嘛!娘,您刚才和谁说话呢?”“进屋说!”振生娘重新插好门栓,挽着余振生的胳膊朝屋走兴奋的喊着:“他爹,振生回来了!”余振生看到院子里落在雪地上的笸箩,和散落在地上的窝头和土豆。他跟着娘进了屋,房间里只是比屋外少了些风却不怎么暖。往年冬天,屋里都是点上火盆,一进屋都是暖融融的。“娘,怎么没生火?”余振生把给家里带的东西放到桌上。“今年煤啊炭啊都涨的凶,这守着煤山烧不起个煤你说好笑不?进屋,里面暖和!”振生娘也没催着余振生进屋洗手就推着他朝里屋走。里屋也传来余二河的声音:“是振生回来了?”余振生听出了那几乎发颤却可以控制着情绪的声音。他掀开门帘进了里屋,炕上坐着余二河,屋里的火炕还有些温乎气。炕桌上放着书和纸笔,书是合着,纸笔是摊开旁边是一摞余振生这一年寄来的信。就在余振生到家之前,余二河正打算给于振生写信。余振生坐在炕边一个转身就盘腿坐在余二河对面,盯着余二河笑眯眯的看着。余二河颤抖着伸手在余振生的脸上摸了摸,接着就拿过来一本书啪的拍在余振生的额头:“臭小子,放着好好书不读,非要去当什么学徒。这回好了,回不来了吧!”他说着就想起亲弟弟余六河,余振生的样子太像六河了,这笑嘻嘻的看着自己的样子,多像是六河小时候淘气回来的样子,余二河两行眼泪滑了下来。“爹,上学不也得去外省嘛,再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余振生伸手揩去余二河脸上的泪,自己也是鼻尖一酸,却没让眼泪落下来。“现在是回来了,以后呢?娶了那天津的姑娘,做了人家姑爷,那还舍得回来?”余振生嘿嘿笑了笑,半真半假的说道:“您要是不同意,那我就不娶了呗!”振生娘捧着一碗热茶汤端进屋:“竟说傻话!那么好的姑娘打着灯笼都难找,那姑娘多俊啊,光看相片就是个大美人,傻小子还挺有福气,快趁热喝,头些天你二姐给送来的油茶面。”余二河哼了一声:“俊能当饭吃?振生啊,不是爹不同意这事,咱堂堂男子汉可不能吃软饭。”“你看你,儿子刚回来,你就说他。这婚事不管你愿不愿意反正我是愿意。”余振生接过茶汤放在桌上晾着:“爹您放心我可没吃软饭,我这次回来也是有事跟您商量。这门亲事本来我也觉得不大合适,而且当时师傅说这事的时候多少有点迫于无奈。我是打算先放一放,正好先把铺子的生意做起来。”“你做起来?他家不是有儿子吗?”“群青哥有自己的买卖,就开在隔壁。。。。。。。。。。”余振生便把张家父子唱对台戏以及张记差点干不下去的事说了一遍,只是说道自己这段时间学会蜡染,年前结了不少订单的事一带而过了。“这还差不多,成家立业是并不是说先成家后立业,你要是自己能多学本事,将来也不会让人说咱老余家人吃软饭给人家当上门女婿了。”余二河这次露出些满意的神色。余振生又将余六河给了自己钱,自己怎么用的这笔钱的事跟余二河夫妇说了。提起余六河,余二河和振生娘都叹了气,说道买了院子,振生娘迟疑的问道:“二百块钱就买个比咱院子大不了多少的院子啊,头前你大伯想买雷家院子时候也说才要二百多,那可是五进的院子呢。”八壹中文网“你懂啥,咱这啥地方,天津卫什么地方,寸土寸金啊!振生这个事爹倒是觉得你办的对。将来要娶张家闺女就娶到自己家来。”“我本来还想着,等您二老去了就留那,以后我照顾起你们来也方便。”余二河摆摆手:“偶尔去看你有个落脚还行,我可不去天津住,人家都说落叶归根,我跟你娘的根就在这,哪也不去。”余振生知道父亲的脾气,便不在这事上纠缠,他用勺子舀了点茶汤浮头的温热适口的喝着问道:“对了娘,您还没说刚才您是撵谁呢?”振生娘生气的拍拍衣服:“还能跟谁,你那大伯家的振业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