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全然不把邢夫人那一眼放在眼里,一撩眼皮子就把眼睛盯在站在她前面的李纨身上,瞧李纨小腹微隆,不由地羡慕了一下。
贾母见没人搭腔,尴尬了一下,叫了宝玉来在怀里摩挲,眼睛望向贾政、王夫人,等着贾政、王夫人替她劝诫贾赦,不见贾政、王夫人出声,借口更衣,领着王夫人向幽静的亭台走。
踩着如水的夜色,王夫人再三去瞧贾母袖着贾敏书信的袖子。
贾母会意,便把书信给了她,撵走了旁人,低声训斥说:“你怎么就叫赵姨娘给你妹妹送信了呢?连环儿那东西都攀扯得上人家女儿,你妹妹哪里还肯答应下宝玉。”
王夫人借着昏黄的灯光,把那信来来回回看了两三遍,瞧贾敏信里大有怀疑贾母无中生有的意思,就疑心贾母的话在贾敏那不管用了。
“哎,宝玉的事,就别再提起了。”贾母叹了一声,“你叫老二、珠儿去求老大,接了我回西边住吧。冬日里,你那好嫂子仗着肚子大,拿了我箱子里的孔雀裘出来穿,再待下去,我那几口箱子怕是要空了。”
王夫人眉头皱了一下,把信还给了贾母,心里飞转地想那贾敏本就跟她“有仇”,如今经赵姨娘那么一闹,贾敏越发地以为她这主母纵容妾室不把她放在眼里,这么着,她沾不着贾敏一点光,贾母就没用了?琢磨着若贾母回西边,贾母那一箱子的黄金白银就要还给贾母了,当着贾母的面,含含混混地答应着,就又随着贾母回到筵席上。
贾母听那戏子咿咿呀呀地唱戏,再三去瞧贾政、王夫人,瞧贾政一脸端方敦厚、王夫人一脸谦恭温顺,竟是没一个开口要接她走的,摩挲着宝玉,待要发作,又怕发作了没人理会,越发地尴尬,只得勉强忍住了,坐在榻上,待贾赦、贾政各自落座后,只瞧隔着一道屏风,贾政毕恭毕敬地向贾赦请教朝堂里的事,贾赦颇为大度地劝贾政干脆独辟蹊径,叫贾珠放弃科甲,走出旁的路来,又叫贾政远着贾珍;再瞧这边,王夫人堆笑跟邢夫人敬酒,妯娌两个煞是亲近模样。
听见王夫人夸赞咏春面有福相,贾母气得了不得,一猜就猜到那扫把星的话是王夫人带着人过来请安时,王夫人的人不经意间说的,偏贾赦赖在了她头上。望见邢夫人、王夫人会心地笑,就猜着她们妯娌狼狈为奸,要分了她的私房体己。待要拿出老祖宗的威严,把这些不孝的儿媳收拾了,偏贾赦不敬重她,她在外面的名声又不好,就提不起底气来。
待将近子时了,贾母回到那狭窄的小院里,卸了头上簪子,对着窗子望着外面圆月,心里气恼着,便不由地老泪纵横,心里满是凄风苦雨的,便又叫人铺纸研墨,借着一腔怒气,给贾敏去了一封满是怨怼、酸楚的信,直埋怨贾敏纵容贾赦要逼死她。
这信到扬州时,恰扬州城内外银装素裹的,煞是寒凉。
贾敏接了贾母信,满腔的委屈也不肯说给林如海听,免得林如海跟着气坏了身子,一面隔三差五地叫了张思远、张思运来,打听得贾琏两口子把寇氏留下的买卖打理得有条不紊,便又将苏州、扬州、杭州一带的十二间大铺子交托给贾琏代为打理,余下的铺子便尽数发卖折现,因这番费神,等到春暖花开时,人浑浑噩噩的,便已经起不来身,等到林如海过来,便含泪望着林如海,“妾怕是熬不过这个春日了。”
林如海望着贾敏无语凝噎,叹道:“你就是不知道保养自己,才把自己的身子骨作践得越发坏了。”
贾敏凄然一笑,虽对着黛玉做出从容赴死的模样,到底心里有些惶恐伤感,待听林如海许诺不再娶后,也怕自己个苦心经营下来的钱财被人霸占了去,便也不劝林如海回心转意,只说:“老爷忙于公事,怕也没有闲暇顾及两个玉儿,与其叫他们在后宅被刁钻的下人欺辱了去,不如送他们进京,叫大哥、琏儿代为照看;恐怕大哥、琏儿把自家的东西取了去,就不似眼前这么心热,我卖了铺子留下的这笔钱财,老爷且留在手上,他们知道两个玉儿不是去他家白吃白住,待他们也更用心一些;且老爷跟张家人说话时,千万把咱们的铺子托付给琏儿的事说给张家人听,若有他们主持公道,料想琏儿也没胆子霸占了玉儿的东西。”
林如海听了连连点头。
贾敏将那一串思量多事的话说出口,便油尽灯枯了一般,望着林如海掉下两点眼泪,眼睛一闭,就那么去了。
林如海坐在床前痛哭了一回,打发人送信进京里,并请张允之帮着料理贾敏的丧事,恰三月后,贾赦打发了男女船只来接,京中那奏准起复旧员的消息又传来。林如海便再三拜托了张家人,再三叮嘱一对儿女,唯恐他那妾偏袒玄玉,便留下那妾照料他,只叫两个奶娘并黛玉的两个陪读丫鬟坐了贾赦打发来的船进京去。
这船随着运河一路向北,因路上玄玉水土不服,病了一场,稍稍耽搁了些功夫,待到次年初夏才到了京城。
黛玉弃舟登岸后,因比玄玉年长一岁,一心要护着约莫六岁的玄玉不叫人欺侮,于是虽年幼,也要强拿出两分气势来,免得被人瞧轻了,路过宁国府时,听外面跟着的下人说这是威烈将军府,便撩起帘子看一眼,瞧那巍峨的门楼上空荡荡的,好不滑稽,忍不住一笑;待轿子进了一道黑油大门,便盘算着见了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如何应对,正盘算着,那轿子便停下来了,心里纳罕这不曾进了仪门,怎么就停下来了,待见人打帘子,却也扶着婆子的手下了轿子。
“外甥女来了。”贾赦跟张友成、张允之、贾琏一同站在柿子树下。
黛玉早听说贾赦不是个恪守规矩的人,因跟张友成、张允之父子相熟,便也不避嫌,望见贾赦捋着胡子笑,便带着玄玉上前见礼。
贾赦道:“外甥女不必多礼,来瞧你迎春姐姐的小马,你瞧着好,便打发人给你们姐弟各买一匹。”
黛玉吃了一惊,瞧贾赦不急着要她先去见贾母并邢王二夫人,便也从善如流,听见一声“林妹妹”,见这前院里的男仆已经回避,一个约莫十一二的白净女儿对她招手,又见那女孩子身边站着个身量窈窕、体格风骚的女子,琢磨着一个该是迎春,一个该是王熙凤,便忙叫着二嫂子、二姐姐走了上去。
迎春瞧了一眼黛玉,见她虽生得纤弱,但那眉头舒展开,眉头也没多少愁苦,便对王熙凤笑道:“嫂子,你瞧人家一对姐弟当真是好相貌。”
王熙凤抿唇笑道:“那可不?人家一来,妹妹的模样倒是不怕,我就成了烧糊了的卷子了。”一手牵着黛玉,一手拉着玄玉,就领着他们向西边马厩走。
黛玉瞧王熙凤穿着猩红裙子、步伐矫健,且在贾赦、张友成等面前说话也不露怯,心里就知她不是个等闲之辈,待闻见一股马厩里的味道,忙皱了皱鼻子,见迎春一直看她,便也含笑看过去。
迎春心里赞叹着黛玉的好相貌,瞥见那玄玉也是一张单薄的瓜子脸,心想这玄玉跟黛玉相貌倒是仿佛,于是指着马厩里一匹枣红的小马道:“妹妹瞧这小马怎么样?这可是老爷趁着西山采买战马,叫人顺道买来的。”
黛玉见那小马打着响鼻在马厩里蹦跶,就问:“二姐姐也骑马?”
王熙凤笑道:“何止是骑马,咱们家后头就有现成的跑马场呢。妹妹进了三道仪门,向东墙上瞧,那边开了一道小门,顺着封住了私巷子向后一走,就是好宽敞的一片马球场。就连郡主也隔三差五地过来打马球呢。”
黛玉不觉蹙了眉。
迎春笑道:“老爷说咱们是将门儿女,没那么多规矩。妹妹既然进了我们家,就也算是将门儿女了。”
果然迎春的话落下,急等着跟张友士、张允之去商议着起复等事的贾赦便催着问:“外甥女、外甥要不要这小马?迟了再要,就是人家挑剩下的了。”
黛玉见贾赦不见外,猜着贾赦对她除了说些贾敏的事,也没旁的话可说;若说到贾敏,少不得又要难受一场。正犹豫着如何答话,就听贾琏道:“老爷干脆地买来,这样的好马,养大了妹妹不要,拿去送人也是好的。”
贾赦听了,便答应着,先领着张友成、张允之进了他书房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