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钟攸恍然颔首,“山长好生厉害。京中每年来大人,可都是旧故?”
“偶有新交。”夏钦涧在他目光里略为飘然,“南下商盟里朋友也是有的,纵然官田不成,夏田也落不下去。”
“南下?”钟攸懵然,道:“徐杭之商吗?”
夏钦涧见他不懂,便欲得寸进尺。边凑近那青柠香,边道:“如今烟粟畅通,贤弟可休要小瞧这些商贾。来年运河一凿,这各个都是皇商。”
“可是戚大人……”
“布政使执掌布政使司,这偌大的青平,也是需要银子来流通。戚大人那里。”夏钦涧笑笑,“也是朋友。”
原来如此。
钟燮调动一直横在钟攸心头,他自诩猜测不错,越过戚易借钟子鸣之手将烟粟推于皇帝面前是中折之策。虽不厉害,却能免了招疑。可谁知竟连蒙辰都因此牵连闭门,若没有人提前做手脚,那是不可能。这人是不是昌乐侯,又是做了怎么样的手脚,钟攸一直暗自揣测。正遇了此次雅集,光凭朴松才几块金子,就能让夏田同意与沧浪共行,天下哪有这等轻易之事?只怕里面也少不了戚易。
烟粟。
烟粟竟已然成为各路人马的掌心肉,容不得人阻,也容不得人碰。这些人连前朝老将都敢算计,又怕什么钟燮?钟燮探查问题,是拿了他们赚钱的命脉,蒙辰呈书山阴,是触了皇帝的威仪。
自以为奔走所为无人知晓,实际早被看得一清二楚。
钟攸指尖轻拨上茶盖,顺势拨开了夏钦涧的手,自袖中抽了时御给放的帕,将被碰过的手背,擦的泛红。
他道:“夏钦涧,字草鸣。无翰人氏,少时师从无翰知府赵云晦。崇泰五年入京都,拜于翰林院陈学士门下,擅清谈,常思辩。永乐年离京入夏田,初为斋长,经三年,得赵云晦与昌乐侯举荐,笔墨通殿,始享文名,提任夏田山长。”
这是钟攸背下来的东西,接下来就是时御带来的消息。
“听闻山长尤爱少年,我自认为年以逾少,不知山长看中了哪里?”钟攸含笑,“不才钟攸,草字白鸥。”
夏钦涧哐当后坐,愕然道:“钟白鸥,闲云——京都闲云!”
第48章少年
斋中气氛一滞,钟攸望着人,道:“山长竟知道这粗名,实来惭愧。方才说要房中探学,既然斋饭已食,那就走?”
夏钦涧荡了一半的魂如今都灰飞烟灭了。他岂敢碰钟白鸥?那是侯相爱徒,江塘钟留青之子,是当年左恺之亲点,在圣上身边呆过的人,就是塘靖运河的提策,也正出于此人之笔!
“如何,昌乐侯托人办事,竟没讲清楚吗。”钟攸收了帕,抿了已放凉的茶,道:“山长此番独独挑了沧浪书院,我是不胜感激。”
“钟公子。”夏钦涧扶案直身,额上浮了虚汗,只道:“竟是、竟是钟公子。先前不知,多有怠慢,公子……”他久居山位,如今这等尴尬,不得不低头告饶,“不想竟真是钟公子!”
“不敢称公子。”钟攸道:“山长在青平,桃李遍府,德高望重。私下这么着,只怕不妥。”
夏钦涧一时间冷汗簇簇,哑口无言,却要强撑着道:“这等无稽之谈。”
“山长。”钟攸可惜道:“如今圣上对贩人一事严惩不贷,你怎可驳逆圣心,蔑视天威。”
“不敢、这万万不敢!”夏钦涧屈了脊,垂头道:“我惶恐守业,恪尽师德,唯独……唯独这。”他染了羞愧,“这癖好戒不掉。今冲撞了钟公子,委实羞煞,来日必定牢记在心,痛改前非。”他扶额,惭声道:“他日再见钟兄,真是愧对!”
钟攸挑眸,“家父甚少离江塘,想是不易见的。山长今日与我在此,到了此刻,竟也不愿给我一句实话。”
“公子。”夏钦涧抬头,试探道:“公子要听什么?”
钟攸定目在那透昏光的间页,道:“昌乐侯也是要碰烟粟生意吗。”
“这是自然。”夏钦涧撑身膝头,道:“公子既然在青平,就必定明白烟粟的好处。天底下没谁和银子过不去,昌乐侯自是要的,令尊不已经要了吗?”
他讲到此时反而不怕了。待昌乐侯掺了烟粟生意,咱们不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吗?今日之事他虽孟浪,可到底没铸成大祸!现下回头一看,便能明白是钟攸有意在这等着他。夏钦涧只当这还是钟攸与昌乐侯的私怨,他不过是被昌乐侯当作了枪使。但正因为是昌乐侯的枪,所以他不信钟攸会真翻脸拿了他的命。
“如此。”钟攸收回目光,对夏钦涧道:“那便是朋友了。”
夏钦涧心下松气,忙道:“还要给公子切歉,真是对不住。”
“哪里。”钟攸起身,“不必放在心上。既不论学,那我就先行告辞。”
待人出了斋间,那擦过手背的帕就丢进了拾秽筐。钟攸没了笑,反倒生出些冷。他回眸又看了眼斋间,提步回屋。
次日下山,夏钦涧显得分外客气,连轿都是请钟攸先上。见钟攸一直神情无二,才堪堪放下心。待人送走,他赶忙往夏田回,想捎份信给昌乐侯。谁知这马车出了泰明山麓,在半途就折了马。
夏钦涧只得让学生们先归,待人换马来。可今日不知怎地,昨天还风和日丽,今儿就起了阴云。学生们的马车一去,他就只剩个马夫陪着。须臾雨滴下来,看着不像是阵雨。他只能待车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