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色阴沉,圣景帝早朝罢了,竟然飘起大雪来。大臣们递上折子公文来,圣景帝看看天色,便向高远笑道:&ldo;今年的雪下得早了,将折子送到承乾宫去,朕今日在那里批。今儿的叫起就免了,若有要紧的事儿,叫他们把牌子递到承乾宫。&rdo;高远忙答应了,圣景帝也不坐步辇,自带了人往承乾宫去。
到了承乾宫,女官们回说贵妃还没有起身,帝皇便知道是又赖床了。画儿怕冷,每日清晨他上朝去时,她在睡梦中都要辗转一阵子,他将被子严严实实盖好了,暖被的银丝缕空球也给她换了新的,她方才安稳睡去。上京气候如此,他又不能操纵天时自然,画儿身体被毒侵过后,畏寒得很,每每瞧得他心疼不已。
&ldo;画儿,画儿。&rdo;摒退了守着的女官,撩开垂地的帘幔,帝皇仔细一瞧,见画儿小鸵鸟一般把自己埋在被子中,不由失笑。圣景帝坐在床边,俯下身在她耳边叫着,却见画儿嘤咛一声,小手一拉锦被,连头都蒙了进去。圣景帝笑出声来,一把将她连人带被抱在了怀中,一手将被子拉下,让她头露了出来。只见被中的小人儿乌发散乱,脸泛红晕,怀里抱着取暖的银丝缕空球,迷迷糊糊的靠在他怀里,分外可爱娇美。
&ldo;醒一醒,外头下雪了。&rdo;圣景帝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亲,柔声唤着。画儿慢慢睁开眼睛,还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只眨了眨眼,努力让自己清醒。
&ldo;你瞧,外头下雪了。&rdo;圣景帝干脆抱她走到窗边,开了一条fèng让她瞧。画儿渐渐清醒过来,见外面纷纷扬扬飘着鹅毛,欣喜之情慢慢涌上来。
&ldo;这可是今年第一场雪,你可别睡过去了。&rdo;圣景帝宠爱的亲亲她。两人看着窗外,心中各有各的欣喜。瑞雪兆丰年,来年丰收,百姓可以过好日子,这满天的雪花,也是美景。
&ldo;北风卷地白糙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rdo;画儿攥了酒杯不松手,一旁众人都又是好笑又是惊讶。今日晚膳画儿让摆到了偏殿书房,自这里看出去雪景最好。圣景帝想着前日进贡来的梨花酒尚未开封,便命人取了来,那酒并不甚烈,让画儿喝一点去去寒气,想是不妨事的。谁想到那酒虽然味甜,但后劲大,画儿又没有甚么酒量,两杯下肚,就不行了。人常说,酒后误事,再正经的人喝了酒,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也是没有法子预料的。画儿平日里慡朗随和,醉酒之后却任性之极,说什么都还要喝,不给酒便哭闹,还诗兴大发的吟起诗来,惹得圣景帝哭笑不得,也只能哄着她。晴霜晴雪和女官们躲在一边暗笑,这几年来姑娘没喝过什么酒,再没想到喝醉了竟然是这副模样的。看陛下手忙脚乱的哄着,真是一场好戏。
&ldo;我要唱昆曲……&rdo;画儿吟完了一首《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瞧见书房里平时挂的一幅《典乐图》,见上面画着歌舞乐鼓,便又叫了起来。她本是因为那一曲《游园惊梦》而被白先生收养,白先生和颜女士又极喜欢昆曲,她自然也会唱那么两句。这次酒疯一上来,便不管不顾的唱了出来。圣景帝拿她没办法,只好由着她去。只见画儿晕晕乎乎的踢开凳子,衣袖一甩,张嘴便唱了出来:&ldo;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却付与断井颓垣……&rdo;一首昆曲本来极为婉约,被她唱得断断续续,圣景帝哭笑不得,一边女官内侍们各各忍笑。
突然画儿脚下一个踉跄,跌了一下,整个人伏在了一旁的八宝格上。众人急忙去扶,她却不起来,只盯着八宝格上那缠丝珐琅炉看。珐琅炉上本来镶绘了两个美人,极是精巧,画儿直盯盯的看着那美人,眼也不眨。晴霜晴雪叫了两声,她却转过身来,靠在两人手臂上,头一歪便闭上眼睛睡过去。众人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却是睡着了。圣景帝叹着气抱了她回内殿,只道再不让她碰酒便是。这日晚上画儿又醒了几回,却踢了被子嫌热,又将衣裳不由分说的脱了。圣景帝被她这么一闹,再忍不住的,按她在锦褥里几番云雨,方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画儿浑身不适,头痛欲裂。这宿醉本来就最是难受的,何况她昨晚那样闹了一晚,又惹起圣景帝的狂性来。圣景帝一早便去视朝,晴霜晴雪本要往掖庭宫去,但担心她醒来身子又不好,便留在殿外等了。听得里面有声响,便进去服侍。想起姑娘昨晚醉酒的胡闹之态,不由偷偷暗笑。画儿见她们抿了嘴角,知道心里面定是在笑话自己,醉了之后的事情,只模模糊糊有着记忆,脑子里有几个画面记得清楚,有的却全忘了。她们还笑成这个样子,今日圣景帝回来,又不知道要怎么取笑呢!一时只觉得好生懊悔,昨晚实在不应该贪杯的,怪不得人家说酒后乱性,这一喝醉了,真是连自己也无法控制的。也不知道自己醉后又做了些什么,惹得于床第之事一向温柔爱怜的陛下闹成这个样子。画儿略动一动,便觉得酸疼之极,一时又是尴尬又是羞恼,只在心里面懊悔,暗暗下定了决心,往后滴酒不沾就是。
这日晚膳前圣景帝回驾,在乾清宫便得了回禀,说娘娘今日身体不适,并没有起身。见她躺在榻上无法动弹的模样,不由又调笑了几句。画儿本来脸皮薄,被他这么一逗,竟真恼了,只不理他就是。圣景帝忙千般小心万般温柔的赔了不是,方渐渐回转过来。
冬日本来昼短夜长,时光流水一般过的极快,转眼到了新年。平常百姓家的新年,一家人欢欢喜喜,摆置了年货,走亲戚探朋友,全家团圆。可皇家的新年,却并不是那么好过的。祭天大礼,祭拜祖宗,群臣朝贺,命妇问安,长幼家礼,还有除夕夜的家宴,事务繁杂之极,且不说圣景帝,就连晴霜晴雪也整天忙得脚不沾地。画儿成了最闲的一个,瞧着众人忙的像陀螺一般团团转,一边心疼着一边感叹,天家倒还不如寻常百姓家呢。待到了祭天祭祖的时候,画儿方开始叫苦,这又要穿一次那十二层的大礼服,虽说是冬天,但也真是难受。祭天祭祖是大事,都要按着规矩来的,没奈何只有忍耐了。除夕大明宫家宴,初一祭拜奉先殿,初二命妇们入宫朝贺……好不容易熬到了初七,画儿方松了一口气。去年在柳府过年,和姐妹们一起守岁领红包,比这个强多少?圣景帝看她辛苦,自也心疼得紧,又有了许多恩旨命将礼数从简了,要不然这事儿还更繁杂呢。
沈尚宫说,从初八到十五,可以略歇一歇,嫔妃可以见见家人,待到了十五元宵,年年帝皇都有恩旨,准许宫中人出盛阳门赏灯。帝国也有这个习俗,十五元宵摆灯会,京城的彩灯尤为好看热闹。舞龙舞狮,灯谜大戏,辛苦了一年的人们都来街上瞧热闹,也沾一沾来年的好运。晴霜晴雪知道,也极是高兴,她们自进宫以来,除了慈恩寺的那一回,竟没有出过宫门,画儿寻思着十五出去看灯,心情也极好。众人数着日子,好不容易到了十五,承乾宫内喜气洋洋,因这一日命妇们各家扎了彩灯献进宫来,柳府的人也要来,画儿早早的起来,等她们往长庆宫问了安便可以见着。
大家见面叙了话,众人看画儿神色比先前不知好了多少,也自是高兴。长宁瞧着她颜色,知道她想得开了,心里也松下来。她过了新年,便要上二十岁了,家中已定了一门亲事,过不久就要出嫁,此刻见画儿开颜得多,也放下了一桩心事。大家说了一会子话,谈了长宁的亲事,正聊得兴起,沈尚宫来回说,有几个女官身子不适,想是这几日太忙,天又冷,因而疏忽了,染了风寒。画儿忙遣人去请了太医,柳府众人见状,便告辞出宫去了。
太医来诊过了脉,回说是风寒的症状,开了几贴药,画儿忙命人熬了喂给那女官。眼看到了下午,晴霜晴雪奉旨去她们房里探视,回来却说用药之后,不但没见好,反而更发起热来。画儿不放心,到那些女官的房里瞧了,确实只是风寒,太医用的药也没有错,但看她们面色cháo红,神智不清,躺在床上只烧得昏昏沉沉。画儿急忙叫她们弄冰来,不间断的给病人擦身子,先用物理疗法把温度降下来再说,自己却到书房里,只百思不得其解。
按说,依脉象来看,病人的风寒并不严重,寻常人至多也是咳嗽几天,怎么发起热来?又烧的这样严重。太医开的药方没有错,用的药材也是极好的,喝了之后就算不退烧,也该有些作用才是,怎么一丝作用也无?用冰擦身体,只是权宜之法,若不退烧,可如何是好?画儿心中焦急,却在书房里踱起步来,人的身体是很精密,很玄妙的东西,生起病来,各人的状况都不同。只是这几个女官的病,实在有些蹊跷。
书房里静得很,承乾宫的人都知道,贵妃平时待最多的地方就是书房,故而当画儿在书房时,众人都安安静静,不甚要紧的事都去回了沈尚宫。画儿想着这样的症状也不知道在书上有没有记载,便去八宝格上找自己平日放在那里的几本医术来。一层放着几个玉雕的小玩意,二层放了那两个珐琅炉,三层才是她搁在那里,还未曾读完的几本医学典籍。画儿伸手去拿,视线不经意扫过了那珐琅炉,动作却突然慢了下来‐‐那珐琅炉,似乎有些不同。画儿拿起一个炉子,细细的端详,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来‐‐她喝醉那天,曾经不小心跌靠在八宝格上,当时视线正对着这两个珐琅炉,那个画面一直清晰的在她脑海中,今日仔细看这珐琅炉,便又闪了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呢?画儿瞧着手中的炉子,皱起眉头想着。炉子上彩绘着山石美人,山石嶙峋,美人面若桃花,衣裙飘飘‐‐裙子!是裙子!脑海中似一道闪电打过,画儿猛然想了起来。那日晚上,自己虽然醉了,但那个画面记得清楚,彩绘美人的裙子,是桃红色的!今日再看,却变成了粉红!这炉子天天在八宝格上放着,除了添炭进去,谁也没有动过,可那彩绘美人的裙子却变了颜色!这是怎么回事?
众里寻他千百度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画儿慢慢的合上了那医药箱。再没有想到,带来这里几年未曾打开的医药箱,第一次使用居然是因为这种事情。在椅子上呆坐了半晌,此刻是真的心乱如麻,什么都无法想了。虽然早就知道,皇宫藏污纳垢,黑暗,阴险,但毕竟没有真实的面对过。遇到过的情况,最差也不过是被太后罚跪,怎么也没有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也会遇上这种事情!是他将自己保护的太好了吗?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画儿向后靠在了椅背上,抬起手捂住了脸,无声的世界,想哭,却又哭不出来,梗在了喉咙里,难受的要命。
&ldo;沈尚宫,请按这个方子去太医院抓了药,熬好给那几个女官服下,再按着这个方子,煎了药给全承乾宫的人喝,给乾清宫也送过去,就说是我怕大家着了风寒,特意熬的药。&rdo;画儿唤来众人,恢复了平日的神色,镇定的吩咐着。人越是到了生死关头,反而越是神智清楚,思虑明朗。沈尚宫领命去了,画儿看着晴霜晴雪,深吸了一口气。这次,不能再让她们跟在身边。她在明,敌人在暗,那幕后的黑手是谁,她一点头绪也没有。对方为了让她死,竟然不惜一切让整个承乾宫的人陪葬,太阴毒了。她只有一个人,倒没什么;但不能连累了承乾宫的女官内侍们,尤其是晴霜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