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叙述清晰而缜密,在陈述的同时,他一直仰望着洛伦佐,神情坦荡,并未因公爵严厉的注视而移开目光。洛伦佐相信他的说辞足够经受推敲,毕竟与证人核实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除非他提到的人们全都是他的同谋。
乔万尼说完便停下了,没有再为自己辩解。一瞬间形势变换,感到棘手的变成了洛伦佐自己。
不可否认的是,他对乔万尼一直心存好感。从第一次看到他雕刻时起,他就相信这惯于沉默的学徒是一位具备珍贵品德的少年天才,亲自下达了招揽的命令。更重要的是,他仍记得不久前正是这位博纳罗蒂曾和犯头痛症的自己坐在同一辆马车上,如果他心怀不轨,完全可以在那时便对自己下杀手。
他打量着面前之人。虽仍处在少年的年纪,却已具有青年般修长挺拔的体格,手臂上覆着一层薄而有力的肌肉。比起密探,显然更适合做刺客。
当然,那时乔万尼没有动手的原因也许与忠诚无关,只是为了赢取公爵进一步的信任——他确实做到了这一点。
“也许你可以给我一个信任你的理由。”洛伦佐说。
这隐隐像是一句让步,但乔万尼并未在他眼中找到松动的迹象:“奎尔恰神父可以为我作证。以及,我来到这里之前曾和另一位名叫皮耶罗的学徒提起此事,您可以——”
“除此之外呢?”
洛伦佐打断了他。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乔万尼:“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你早已想好的说辞?如何证明他们不是为你的行为所蒙骗?”
乔万尼一愣——他已将所知的一切都如实告诉了洛伦佐,而公爵却还在要求更多,这已接近物无理的逼迫。他着急起来:“我以我父亲的名字起誓,我对您绝不会说半句谎话——”
“——还不够!”洛伦佐再度打断了他,“你的父亲,卢多维科·迪·莱昂纳多·博纳罗蒂?我知道他的底细,一名靠佃租苟且度日的小地主,从未有过正式工作,却生了七个孩子,一家人如今只依仗着我给你的薪俸过活。恕我失礼,我不接受这样的承诺。”
他如此流利且准确地报出了他父亲的全名,并对他家庭的现状一清二楚。乔万尼感到心底忽然蹿上一阵颤栗,他意识到了一件他从未想过的事实:但凡进入美第奇宫的门生,家族都会对他们的底细进行详尽的调查。就像市井中的人们传说的那样,教皇在睡梦中都逃不过来自“小红球”的监视。家族的密探在托斯卡纳上空织成了一张巨网,将每一个利益关联者都束缚其中。他也不例外,他也是栽在这张网上的一只飞虫。
洛伦佐一向具有博闻强记的声名,他毫不怀疑公爵甚至记得他祖父与叔父的名字,对他的家族的佃户与田产了若指掌。这件事如一盆冷水般泼醒了他,宫中的奢靡生活令人炫目,公爵也一直亲切得难以置信,这一切遮住了他的双眼,让他在此刻才意识到,他之于洛伦佐的卑微与渺小。
他甚至感觉不到平白接受责问的委屈,只觉得一时钻心般地难过。洛伦佐仍在等待着他的回答。漫长的沉默。
“请您相信,”最终,乔万尼低声说,“无论过去、现在或是未来,我都绝不会欺骗您。”
他别无他法,惟有将心剖出,希望洛伦佐看见,这是一颗忠实的、热诚的心:“我以我的信仰、我对主的忠诚起誓。这是一场意外,我和您一样希望它不曾发生。我将绝不向他人透露我今天听到的任何一个字,直到我死。”
洛伦佐一怔。
“我一直向往着您。”他说压抑着声音里的苦痛,“向往且敬仰。我希望您相信……我对您的忠诚,和对天主的忠诚一样多。”
——他抬起头,等待着洛伦佐的判决。
匕首摔落在地,“啪”的一声轻响。
洛伦佐跪下身去拥抱他。他的双手环在乔万尼背后,感到怀中的少年在轻轻地颤抖。这是一具坚实、温暖的躯体,深埋着一颗他所见过的最单纯又最真挚的心。
“我也要请求你的原谅。”洛伦佐闭上眼,将额头轻轻贴在他肩上:“圣母在上,天知道我也不愿意做这样蛮不讲理的恶人……最近发生了许多事,而太多人的利益和生命都系在我身上,我不得不多加小心。我为加诸在你身上的蛮横指控道歉。”
乔万尼在他的臂弯中无声点头。
“你方才请求我的信任,”公爵说,“现在你完全地拥有它了。我希望我还没失去你的……从这一刻起,我将称呼你为‘我的朋友’。”
他仰起头,吻了乔万尼的眉心。
乔万尼睁开眼,看见一缕阳光正落在洛伦佐的头发上。接着他看见洛伦佐金色的眼睫,与他温柔明亮的蓝眼睛相对。恍然间,公爵又像是画中的那位天使了。
第10章九
祭坛后的拥抱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谁也没有开口,也不曾移动,双手仍放在对方脊背上。乔万尼的呼吸从急促归于平缓,羞耻与心痛的感觉退去,他平静下来,意识到如今两人间的举止足以被称为逾越。他松开手,洛伦佐立即发现了他的退却,向后退了一步。
两人一同站起来。洛伦佐问:“你能原谅我么?”
乔万尼点点头,又摇摇头。洛伦佐知道他的意思是:我无权指责您。
他凝视着面前黑发的少年。“少年”一词对乔万尼而言或许已不再合适,年轻的雕塑学徒已经和他一般高,看上去甚至比他更有力。但那双清澈的灰眼睛又显得太年轻,使灵魂一览无余。洛伦佐叹了一口气:“我有什么可以补偿你的吗?你可以向我提出一个要求,我会尽力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