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读中文报纸,裴小姐一边用调羹小口地吃蛋糕,一边细读日文报纸。两种文字的报纸上都有小泉敬二的消息,但都是事后报导,没有利用价值。
吃过蛋糕,裴小姐下楼去找俄国老太太借了一点茶叶,沏了一壶茶上来,又从自己房中拿来两只干净的茶杯,说咱们既没有牛奶也没有砂糖,但俄国红茶还是不错的,然后她才说到正题:这小泉敬二是个坏人,好像干过不少坏事。
熊阔海不可能告诉她自己要杀人,也不可能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在以往的日子里,他只让她知道自己是一个靠翻译英语小说维持生活的失业者。
这时,裴小姐的目光出人意料地向他一闪,居然像绣花针般的锋利。她问:你找这个日本坏人,是想投靠他当汉奸,还是你原本就是个抗日分子?于是,熊阔海又发觉自己严重低估了裴小姐的智力,以往他只当她是一个惹人怜惜的女子,却没有考虑到她毕竟是一个明理的知识女性,便含混道:我绝不会当汉奸,但除此之外的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裴小姐收起目光,垂下长长的睫毛,但还是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你是抗日分子,那么,你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熊阔海只好坦率地讲出他对自己的评价而不是他的身份:其实我什么都不是。
熊阔海不愿意将裴小姐的这种探询,以及她以往多次小心翼翼的探询当成是一个单身女子对一个单身男人产生了兴趣,他坚持认为自己对她的关心并没有任何情爱意味,而仅仅是因为心底有那么一丝酸楚的怜惜,让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关爱她,保护她的豪情。他认为这是一位绅士对一位淑女,或者是一个大男人对一个小女子应有的态度,不如此便是粗鲁和缺乏教养。
他们的这一番接近于真相的对会话到此告一段落,此后二人各自研究报刊,偶有交流,也只是关于小泉敬二的内容。最后,裴小姐终于在一份名叫《支研物价周报》的补白上,找到了日租界管理机构&ldo;居留民团&rdo;即将向安定地方秩序有功的小泉敬二赠送锦旗的消息,这个赠旗仪式同时也是欢送小泉敬二荣升的欢送会,地点在日侨俱乐部。这条消息证实了杨小菊提供的情报,但文中并没有透露举办欢送会的确切时间。
裴小姐轻蹙眉头,用牙齿咬住丰润的下唇,思索了半晌方道:这会不会是日本人专门放出来的假消息?好让你找不到他,或是故意让你找错地方?
看来裴小姐已经认清他是抗日分子,熊阔海也就不再过多地掩饰,便道:你的分析很有道理,不过,日本人傲慢得很,他们认为中国人不会聪明到来研究他们的经济小报,所以,这条消息很有价值。
裴小姐又道:除了读报,我还能做些什么?只要能帮到你,我什么事都愿意做。熊阔海猛烈地摇头:不行,这件事你还是忘了吧。
大大出乎熊阔海意料的是,裴小姐从棉袍中摸出一张名片送到他的手上,并且有意让他清楚地感觉到她指尖上流露出来的气血不周的冰凉。
这张雕版印刷的名片精美绝伦,上边有手书的&ldo;杨小菊&rdo;三个字,在名片的背面用自来水笔写着两个电话号码,都是日租界的局号。裴小姐向他解释说:这第一个号码是日军华北司令部新近增加的一个电话,如果这台电话只在日军内部或与宪兵队通话,用的就会是他们自己的电话网,不会通过电话局,但是,如果它向外打电话,哪怕是打到日租界警察局,就必须得通过我们总机;这第二个号码是日租界一处私宅的号码,昨天夜里没有通话,我还不知道主人是谁。
这张名片是从哪来的?熊阔海不禁忧心如焚,这件事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她道:就是这位杨先生让我转交给你的,他告诉说,如果你不能杀死那个日本人,你自己就会被许多人追杀;我不想让你被人追杀,我要你好好活着。
熊阔海清楚地看到,裴小姐终于放松了长期处在严密控制之下的表情,让泪水自由自在地流了下来,但他不得不摇头,再摇头,说你不能参与这件事。
裴小姐也在摇头,坚持问道:我只想让你告诉我一件事,你到底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
熊阔海坚持道:我不能对你说任何事,你知道得越多,烦恼也就越多,神经衰弱的病症也就更重了。他此时才突然意识到,裴小姐的性格其实并不像他原本以为的那样柔顺,她身上有一股难缠的执拗劲儿。
那么你只告诉我一件事好吗?那位杨先生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裴小姐的语调轻柔到极处,但仍然在追问。他是国民党。熊阔海最终还是说了实话,他以为只有实话才能劝阻住她。
闻听此言,裴小姐的表情好像发现了宝藏似的,一下子变得光彩照人,腮上的泪珠也仿佛笑了起来:这下子我就放心了,怪不得杨先生说你是他的竞争对手,原来你是共产党,其实,我哥哥也是共产党。
熊阔海警觉道:那么,请问你是谁?
裴小姐接下来的讲述,着实出乎熊阔海的意料。她说,我哥哥两年前在北京被日本人杀害了,我只好一个人逃到这里,不敢与家里联系,也不知道他们的情况;我在这里生活得很不好,心中很苦,几乎就要发疯了,幸好去年你搬到这里来住,我的心情才慢慢好起来;你别介意我刚才说你要当汉奸,我是想逼你讲出实话来;如果连你都对我没有真心话,那我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指望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