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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杯酒论交甘淡泊(第2页)

史家离路边不过几十步路,两人出了大门,抬头一看,只见尘头大起,一队官军从村头疾驰而来,甲胄鲜明,人强马壮,当前一骑,挥着一面大旗,金线绣着斗大的一个“安”字,迎风飞舞。紧接着两骑,也各扯着一面大旗,上面绣的是官衔,一面是“平卢节度使”,一面是“范阳节度使”。“节度使”乃是唐朝的方面重镇,在他所管辖的地方内,军事民政,都归他一人掌管,就等如一个小王国一般,威赫无比。一人而兼有两个节度使的官衔,乃是从所未见之事。

史逸如怔了一怔,心道:“原来是安禄山!”安禄山之名,在当时无人不知,史逸如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只见他是像肥猪一般的大胖子,身穿锁子黄金甲,装模作样,威风凛凛地坐在高头大马上,在前呼后拥中扬鞭喝道:“儿郎们,不必管路上那些猴崽子,踏死了就算数,快马疾驰,咱家今日要赶到长安给贵妃娘娘拜年呢!”

原来去年安禄山到长安,极力巴结杨贵妃,尽管他的年岁比杨贵妃大得多,却得杨贵妃收他为养子。他得了甜头,所以今年又赶来给杨贵妃拜年,他一人兼领平卢、范阳两节度使还不满足,尚想钻营杨贵妃的门路,兼领河东节度使呢!他钻营心急,所以一路催军马疾行。

新年初一,农家都尽情欢乐,聚集在村头村尾的闲人甚多,尤其是儿童们,更像甩了绳的猴儿,到处戏耍,这时便有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在大路上作掷钱的游戏。

安禄山的扈从疾驰而来,挥起皮鞭,噼噼啪啪地乱打,路边的闲汉,也有几人着了皮鞭,吓得纷纷奔逃,哪还敢到路上去救护孩子。

孩子们惊得叫爷喊娘,乱成一片,胆大的、机伶的急忙跑开。却还有三个年纪较小的孩子,大概是吓得软了,在大路上连爬带滚的,尚未来得及滚开,眼看就要伤在铁骑之下!

蓦地一条人影,横里掠来,疾如鹰隼,只见他双手一抓,抓起了路当中的两个孩子,一摔便摔出去了。说时迟,那时快,当头那骑已冲了过来,路上还有一个孩子,那人刚抱起孩子,那匹高头大马离他已不到三尺之地,只听得“刷”的一声,马背上的骑士一鞭挥下,那匹战马,给他一阻,人立跃起,两只包着铁掌的马蹄也向他踏下来。

就在这危险之极的一刹那,只见他抱着孩子,脚尖一撑,身子斜飞出去,皮鞭刷的一声掠过,裂开了他一片衣襟,却没有伤着孩子,那匹战马踏了下来,正是他刚才站立的所在,前后之间,相差不过一瞬!

史逸如只道这人是段珪璋,这时方才看清楚了,却是一个乡下少年,穿着一件灰色的棉袄,土头土脑的,想不到身手竟是这般矫捷!

转眼间这队官军已经过去,那少年放下了孩子,说道:“孩子们受伤了,请哪位叔伯送他们回家吧。”

这三个孩子的家人正巧在场,急忙跑来察看,只见路边一堆稻草堆中,爬出了两个孩子,尖声叫道:“妈妈,妈妈!”正是他刚才摔出去的那两个孩子,摔在稻草堆中,虽然受了惊吓,却一点没有受伤。

众人都抢着上来,看顾孩子,乱哄哄中,那乡下少年却已悄悄走开,待到孩子的家人想起要向恩人道谢的时候,那乡下少年已不知所在——。

史逸如在这村子里住了十几年,村子里的人个个他都认得,刚才在紧张之际,无暇辨认,这时回想这少年的面貌,方始觉出他不是本村人,史逸如大为诧异,问道:“段兄,你认得这人吗?”他怀疑自己看得不清楚,所以再问一问段珪璋,听不到回答,忽地发现段珪璋已不在他的旁边!

史逸如吃了一惊,把眼看时,只见段珪璋正在前面低首疾行,他把老羊皮袄的领子翻过来,蒙着了头,好像害怕寒风,显得瑟瑟缩缩的样子。史家离路边不过几十步路,这时他已走到屋子外边的一棵大树底下了。

史逸如本待大声叫他,蓦地心念一动,疑云大起:“段大哥平素好仗义扶危,绝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刚才那几个孩子险些受到马蹄践踏,以他的本领,尽可以去救,他却不去,这已是一奇;如今又悄悄地离开,连我也不告诉一声,这是什么缘故?再者,他是个练武的人,不该如此怕冷,却为何把皮袄的领子翻起来,蒙着了头,显得那般瑟缩的模样?唔,莫非他是怕有外人认得他的面目么?”史逸如是个读书人,心思周密,疑云一起,便不再叫他,匆匆忙忙的也赶回家去。

段珪璋已进了史家的院子,待得史逸如一到,他立即把大门关上,低声问道:“官军都过去了么?”史逸如道:“都过去了。大哥,你——”段珪璋道:“进去再说吧,提防隔墙有耳,漏了风声。”

史逸如满腹疑云,两人携手,进了厅堂,段珪璋又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史逸如忍不住问道:“段兄,你莫非是以前犯过什么事么?”

段珪璋苦笑一声,斟满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悄然说道:“大哥可是疑心我犯了皇法?皇法我未曾犯,只是曾经犯过一个无赖少年!”

史逸如越发诧异,说道:“大哥,你不是个怕事的人,即算曾经犯过一个无赖少年,你一身武艺,又所惧何来?”

段珪璋道:“说来话长,你道这无赖少年是谁,就是你刚才所见到的那个平卢节度使兼范阳节度使安禄山!”

史逸如失声叫道:“哦,安禄山!”

段珪璋道:“许多年来,我从未曾告诉过你我的来历,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本是幽州人,迁到贵村,为的就是避开这个安禄山!”

段珪璋再饮了一杯,继续说道:“先祖累积军功,做到幽州的兵马使,算得是个不大不小的武官,先父不幸早死,我继承祖父遗荫,不知天高地厚,结交了一班无所事事的少年,平日在里巷之间专管闲事,打抱不平,自命侠义。其实这班少年,有半数以上,就是无赖,为了索饮索食,和我结交罢了。其中有一个便是安禄山,哦,那时候,他还未姓安。”

段珪璋顿了一顿,往下说道:“安禄山是西域胡人,本姓康,母亲是突厥人,后来再嫁胡将安延偃,他才冒姓安氏。”史逸如笑道:“不必管他本姓什么,既然大家现在都知道有个安禄山,就叫他做安禄山吧。后来你和安禄山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段珪璋道:“这安禄山通晓六番语言,当时在幽州做互市郎,幽州这地方汉胡杂处,互市郎就是在市集上专责管理汉胡商务的一种小官,碰到双方言语不通的时候,兼做传译。他常常从中取利,欺诈善良的商民,外表上却是个豪爽脱略,喜欢交朋结友的好汉。我因为他懂得几路拳棒,又通晓六番语言,一时不察,认为他是个人材,和他交上了朋友。

“渐渐我发觉他的行为不当,也曾规劝过他,他却阳奉阴违,变本加厉,有一次他伪造证券,勒索一个商民,强迫人家送闺女给他抵债,这事情给我知道,一怒之下,把他重重地打了一顿。从此绝交。安禄山在市集中众目睽睽之下,被我痛骂一场,重打一顿,无颜再混下去,第二天就失了踪,不知去向。

“过了几年,忽然听说他做起了平卢军兵马使来,原来他靠着后父的援引,投到幽州节度使张友珪部下当‘捉生将’,边军重用胡将,他又善于钻营,兼之也立了几次功劳,所以升迁甚速,做了兵马使之后,不到两年,就升任平卢军节度副使了。而且将带兵回幽州驻屯。

“那时我先祖所遗留的一点薄产,已经被我挥霍得干干净净,落魄不堪,往日所结交的一班朋友,也尽都散了。我知道安禄山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他做了大官之后,作威作福的事情,我也听得不少。料想他回到幽州之后,一定放不过我,而我对故乡也已无可留恋,所以我便即远离故土,辗转流离了几年,方始在贵乡落脚。想不到今天仍然在这里碰到了他。史兄,只怕今日便是你我分手之期了。”

史逸如道:“我只道你闯了什么滔天大祸,却原来不过是少年时候,曾经打过一个无赖而已。事隔多年,安禄山也未必记得吧?”

段珪璋道:“安禄山把这件事情当作平生的奇耻大辱,只怕死了也会记得。我若不走,定然身罹奇祸,我死不足惜,只是怕连累了妻子亲朋!安禄山如今气焰滔天,他的淫威,你今日不是也曾亲眼见了吗?”

安禄山的残暴无道,史逸如并非不知,但他却不认为事情有如此严重,他和段珪璋多年朋友,实是不舍得一旦分开,因此又劝慰他道:“今天在路边的闲人甚多,安禄山在前呼后拥之下,匆匆驰过,他未必便在人堆之中认出了你?”

段珪璋道:“古人说得好:防患未然。事情总得往最坏处想。万一祸患突如其来,那时我要躲也躲不及了。何况自从去年安禄山巴结上杨贵妃之后,将来必定常到长安,这儿离长安甚近,总有一天会给他发觉。”

史逸如道:“你我二人情同手足,如今又结成了儿女亲家,理该患难与共,要走,咱们两家一同走!”

段珪璋面有难色,半晌说道:“吾兄高义,可佩之至。只是嫂夫人刚刚生产,这,这如何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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