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命令我为担当这一切所要做的就是,站起来,以无限的平静和庄严向高观山上走去,穿过被上帝的光集中照耀摆到了我眼前的天下所有暴烈恐怖的场面,走到高观山上那个会场的中心,走到他们打人的地方,无限平静和庄严地和正在被打的人坐在一起,让他们的棍棒落在我身上,让他们的一切暴行都落在我身上,我则如岩石一般平静和无所动摇,让他们通过我所展示出来的无限的平静和庄严而意识到他们到底在干什么,让他们为他们竟然对同胞、对生命这样做而发抖和忏悔,手中的棍棒自然地掉落下去。上帝的命令里还同样毋庸置疑地包含了,如果我敢走到那个中心,和正在被打的人坐在一起,让他们棍棒全落到我身上来,我平静地、微笑地承受他们的暴行,那团烈火就会让人们,哪怕只是他们中间的极少数的人看到,如果我坚持下去,他们就会有人看到,哪怕只是极少数的人看到,我如何在这团烈火中化为虚无,只有一团烈火,真正上帝的而非它物的烈火在那儿壮丽、庄严、神圣地燃烧,在那儿一切和一切在它面前都是虚无、它才是一切地燃烧,让他们看到生命和存在是一个无限可敬畏的上帝的创造,绝对不是我们世人任何人有任何权力、资格和理由可以用高观山上正发生的、甚至于在全天下都在正在发生的这种方式对待的,不管我们自以为有多么正当和崇高的理由,我们也要为自己伸向他人的将施予对方暴行的手而发抖,要这才是我们存在的根基,存在的真实,才是真正在做人做自己,才是一切和一切。
这一切对一个五岁的孩子当然是他不能理解的,但却是以毋庸置疑的宇宙真理的面目泰山压顶般呈现在他眼前的,他要么选择如这个真理所示地去做,要么选择逃避,就当一切没有发生过。可是,两者都是我做不到的。所以,我选择到我们家外那片有竹子有树木的林子后边躲起来,虽然躲起来了,但还是面朝高观山的方向,把人们那可怕的口号声听着。在这里,听不到那个无限单调也无限恐怖的强音了,也看不到那个幻象了,一切看上去也像平时的样子了而不是只不过是上帝永恒的烈火中的纸灰了。但是,我却一直如筛糠般地抖着,我想要控制一下自己的颤抖,哪怕只是一点点,却也是就算我纵有移山倒海的能力也做不到,在颤抖中,我想要让自己动一下,哪怕仅仅是动一下小手指,却也同样是我纵有移山倒海的能力,我也不能让自己的一根小手指动一下。
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我已好一阵子没有听到人们那种口号声了,我才从我躲在那儿的地方站起来出来了,说站起来就站起来了,说出来就出来了。出来之后,我又以我已经认定的&ldo;作为一个人和自己应有的勇气、决心和姿态&rdo;向高观山望去,一望去就又看见那团烈火,听到那个可怕的强音,还有那种似乎是全天下人发出的喊杀呀杀呀的声音,尽管客观上高观山已经一遍沉寂,最多只有微风拂过的声音,而那是我隔这么远完全听不见的。一看到那团烈火和听到那个声音,我又立刻在这就是上帝的命令,我存在的原因和目的就是执行上帝的命令的超出我能承受的极限的状态里,尽管那烈火、那声音都不过是我的幻象。
我正这样庄严地、无视一切地、堂堂正正地站着的时候,迎面来了蒙婆婆,她跌跌撞撞、连奔带逃地出现在我面前,边跑嘴里边在恶声狂乱地低声诅咒:
&ldo;□□的打出人命了!□□的打出人命了!还一打就是四条人命啦!四条人命啦!&rdo;
到我跟前了,她一看到我她就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ldo;娃儿啦,娃儿啦,要听话呀,要一辈子只晓得听他们的话呀!&rdo;
这时候,她的大儿子,就是那个我叫他海儿爸的,在我的作文事件上除了小芳外就是他用使牛棒打我,也冲过来了,一把从后面揽起蒙婆婆如提一捆草似地夹在腋下冲向他们家,门一下就打开了,人一下就进去了,门马上就关上了,一点声息也没有了。
我还打算就这样站下去,直到永远,直到那烈火烧过来把我烧成虚无,让人们,哪怕只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人看到人、生命、存在本身的绝对神圣不可侵犯,爹妈也像两个活鬼一样冲过来了,见我就一把提起我冲向我们家,门一下就打开了,一家人一下就进屋了,门一下就关上了,一家人一下就全都上床了,再也没有一点声息了。一点声息也没有,我却睡不着,一直抖得如筛糠似的,到半夜的时候,我才听到爹断断续续如泣如诉的声音。他要把他今天在高观山的所见所闻所做全都说出来了,妈揪他、掐他都阻止不了他,这让我了解到了高观山今天的发生的事情的许多具体的细节。不过,我也听出了,爹把这一切全都要说出来,不过是为遗忘,永远地遗忘它,从此过一种全新的生活。第二天和接下来的几天里,院子里的人们也是这样,虽然空气中充满了□□味,似乎是随时都可能有一群人冲过来将随便哪一个人就地活活打死,但是,他们却总要逮住时机几个人迅速凑到一起,迅速交换一下意见,又迅速如做贼似的分开去各做各的事情。他们谈的都是发生在高观山上的事情,他们不回避一个五六岁旁听的孩子,这又让我了解到了很多情况。让我了解到了今天开这个会就为&ldo;触及肉体的教育&rdo;,也就是就为打人,但并没有说一定要打死人。总共有二百多人挨打,先挨打的都是定了性的&ldo;地、富、反、坏、右&rdo;,虽然好多人被打伤打残了,有的人肯定是回去也活不了多久了,但是并没有当场就活活打死人,后来,打疯了,领导干部在台上喊一声要不要把某某也揪出来,群众齐声高喊:&ldo;要!&rdo;当即就被拖出来,几下子就打死了,而这些人全都不过是平时爱发表议论、褒贬时弊的人,对领导干部或社会有这样那样的自己的看法也敢把这些看法说出来的人。他们有的可能想都没有想到他们也会在今天的会上挨打,并且当场被活活打死。他们特别关注一件事,有一个人还没有被打死,只是看起来要死了,但领导说家人不能抬回去救治,等他死,死了由集体统一处理。这个人就留在高观山上了。听他们说,在几天时间里都有人悄悄上高观山去看这个人的情况,看到他还有□□,甚至还费力往前爬了几步远。对这个敢于上山去看这个人的情况的人,他们视为英雄,都说不要说出他的名字,还说:&ldo;再打,再打也还是有不怕事的!&rdo;然而,听得出来,和爹一样,他们这样,不是为了真正承担和面对,而是为了遗忘,过了这几天,就永不再说这事也不再记起这事,过一种全新的生活。
果然,过了几天,我就再也没有听到他们谈这件事了。我说的是从那时直到已经四十八的岁的我在电脑前打这段文字时也都没有听到他们有一个人谈起当年高观山上发生的这件事情。他们都忘记了,我却记得,在我三十六岁左右的时候,由于我始终受这件事情噩梦般的折磨,所以鼓起勇气做了一个调查。参加当年高观山那个打人并有四五个人当场活活打死的会的人还大多健在,按理要把这件事情调查清楚不是难事,但我却一无所获,他们全都回避我提问,而且对我避之如避瘟疫,没有一个人对的提问回答了&ldo;是&rdo;还是&ldo;不是&rdo;。我还没有问上几个人就大队领导干部显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看见我,摆出那样一种架势,要把抓了,我怕了,也服了,调查不了了之。我在我几部书里面都写过这件事情,还专门为这件事写了一个中篇小说《审判》,就为对自己灵魂的债帐有一个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