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天的最后一天的晚上,我从外面以那种艰难而可笑,在人们眼中无疑不值得幸灾乐祸也值得悲哀和同情的方式回到家里,再以这种方式盛来一碗饭到饭桌上,却没有把这饭吃一口,连嘴都没张一下就还是以同样的方式回到我的屋里躺上床了,躺下时在身下铺了一叶枯菜叶,没有脱衣服,也没有盖被子,自躺下后就没有动一下了,连手指头也没有动一下,除了眼睛是睁着的和尚有鼻息外,整个人和一个死人完全一样。我就以这个样子躺了七天七夜。
在这七天七夜里,发生在我身上的唯一可算是动作的,只是我每天在鸡叫第二遍都过了一个时辰天差不多已经算亮了的时候闭上眼睛,跟着就睁开了,其间的时间不会长于一分钟。这一分钟我是睡着了的,这七天七夜的时间我每天也只有这么一分钟时间的睡眠,其余时间都是清醒的,而且是高度的清醒,而在整个清醒的时间里,我连眨一下眼皮的动作也不会有,所以可以说每天只有一次闭上眼睛跟着就又睁开了的动作算得上我的动作,算得上我动了一下。
我当然知道自己每次睡眠的时间就那么短,和爹他们脑子里总是在思量、计算、算计和窃窃私语不同,我从懂事那天起到现在所做的主要是在观看和体察,放弃自己、放下一切地观看和体察一切,所有一切,包括我自己都仅仅是观看和体察的&ldo;对象&rdo;而已,而这种观看和体察在这七天时间里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所以,我对自己每次睡过去了多长时间是不会判断错的。时间哪怕只过了一秒钟,周遭也有微妙的变化,时间过去了多久周遭就有多么明显的变化,尽管看上去像是什么也没变似的。我睡了一分钟还是睡了一小时,醒来后身体里的状态也是有微妙的差异的。所有这些变化和差异,我都能感觉得了了分明和清楚,就跟光明和黑暗中的那些景象一样。所以,在这七天里,尽管我是躺着动也不动的,像个活死人,但是我不仅不会弄错任何事情,而且能够观察到和把握到的事物和事情,就是人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事物和事情,也要比任何活蹦乱跳像爹妈他们那样忙的人能够观察和把握到的多得多、深得多、清楚得多。
在这七天里,妈每天都会一天两次,一次是早饭一次是午饭,端一碗饭到我床前来,她在床前放了一个小凳子,把饭放在凳子上,我伸手就能够着。热腾腾的饭会发出饭香,饭香飘进我的鼻子里,我不会拒绝这种饭香,但是,我不会动一下那饭,我像是已经完全不能动了,也没有食欲和饥饿感。饭放在那里,我不会动一下,但妈到该吃饭的时间了,还是会又端一碗热腾腾的刚做好的饭来,把已经变凉了的饭换走。七天时间里每天都是这样。
在这七天里,就妈每天两次进我的屋,也就是她每天两次给我端饭来和把陈饭端走时进我的屋,进来了把新饭放下把陈饭端走。在开始,妈还会看看在那凳子上已经变凉了的饭,看我是否动过,无疑她也希望我动过。过了两三天,她把刚做好的饭给我端来和端走我没有动过的陈饭,就成了她的一项纯机械的义务了,她只是在重复端来端走两个动作而已,不再去想我为什么没有动这些饭,我没有动这些饭又是靠什么活着的。而家里其他人,我两兄弟,则一次也没有到我的屋里来过,甚至于出于好奇或别的什么到我的屋门前来一下也没有过,我还感觉到了他们这几天只要能不在家里就不在家里,在家里也尽量躲我这间屋子远远的。家里比平时任何时候都更加寂静。至于爹,在这几天也只到我屋里来过一次,我们后面会叙述这件事。
在我的屋里,那面正对着光明和黑暗的墙,对于我看光明和黑暗早已经变得如玻璃般透明了,尽管去摸它硬硬地还在,但是一点也不影响我看那光明和黑暗,只不过也只是不影响我看那光明和黑暗。我们已经说过有极个别的人进入了那黑暗都还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只不过那种身影也是非人的而是鬼神的身影,我屋里的这面墙也不影响我看到这种身影,但也仅此而已,至于在那光明和黑暗之外的那一般所说的现实世界和现实之物,全都和这面墙没有任何改变一样,不能看见就不能看见。总之,在我躺上床一躺就是七天七夜时间的时候,在我的屋里和在屋外面看那光明与黑暗完全没有两样。至于在家里的其他地方,以我还没有躺上床一躺就是七天七夜时的经验来看,已经达到了那样的强度和广度的光明和黑暗,也只有在我能够看见屋外的时候才能看见它们,就好像虽然现实之物能够挡住它们让我看不到它们,但是,如果说它们是通过放射出的某种光线传入我的眼睛而让我看到的,那么它们放射出的这种光线就能够走弯路,只要我能看到屋外去就能够看到它们,而且只要看到了它们就整个看到了它们,只不过它们会显得缩小一点和被压扁了一似的。只要看见了这光明和黑暗,背朝着它们和闭上眼睛看它们都能够看到它们,看见完全的它们。它们和所有我遭遇的鬼神事物一样,要么是全看不见的,要么是全看见了,看见了整个和全部。在我躺在床上动也不动把光明和黑暗看了七天七夜的时间里,我的屋子就像我眼睛一样是我的一部分,对于我观看那光明和黑暗,融入那光明黑暗连最微小的影响也没有。
我躺下来一躺就是七天七夜时间,七天七夜动也没动,没有吃一口饭喝一口水,总共睡了几分钟,这些都我别无选择的,也都是自然而必然的事情。光明和黑暗的展现如果说以无数天堂门纷纷为我打开为一个节点,自此,光明和黑暗的展现跃上一个全新的层次,实现了一个质的飞跃,那么,在这七天七夜里,光明和黑暗的展现则跃上一个更高的层次,又实现了一次质的飞跃,相比之下完全可以说,在这七天七夜时间里,光明和黑暗才在真正向我展现它们,才在向我展现真正的它们。在这种展现面前,不要说人了,就是神也会自然而必然地如瘫痪似的动也不动,如虚空似的安安静静,只有这种展现在展现。它不是别的,就是那绝对的展现自身。
第145章第1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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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语言是绝对不可能把我在这七天七夜的时间里所见证的描述出来一分毫的,就是把在这七天七夜之前那光明和黑暗向我展示的描述出来一分毫也不可能。但是,尽管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相信人会有这种经验,就是相信也只会说它不过是神经病的幻觉而已(反正是&ldo;而已&rdo;,&ldo;而已&rdo;就是他们的神,他们的一切),一个有了此经验的人不能把它多少描述出来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还是失职的事情,即使这只不过是一种遭人笑话的职责,堂吉诃德攻打风车的&ldo;职责&rdo;。
不能描述出来只因为它太强大和丰富,太美,即使它只不过是神经病的幻觉经验,它也是丰富而强大的,美的,是&ldo;美本身&rdo;。
我之所以被迫躺下来,并且一躺就是七天时间,是因为我已经意识到对于那光明和黑暗,我不能只作为外在于它们的观看者而存在,我将被迫参与到它们里面去,而以我目前整个人的情况来说,我只有如死尸、如沙堆那样躺着,不然,我就会因为一次&ldo;参与&rdo;而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