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你听,你听,像油锅沸了一样!&rdo;曾大炮侧起耳朵,手指外面。
外面的人声始终没有断过,但出自人丛的声音,嘈杂与鼓噪不同,那些&ldo;开门、开门&rdo;,力竭声嘶的呼喊,王善人听在耳中,心里也像滚油熬煎那般难受。可是,他必须等候消息!消息未到,唯有拖延着,曾大炮说什么也无用。
&ldo;王善人,莫非你连&lso;善门难开&rso;这句话都没有听说过。&rdo;曾大炮埋怨他说,&ldo;你这件事也做得太鲁莽了些,放赈是最麻烦的事,也该早跟我商量,议出一个妥当办法,再动手也还不迟。为什么昨天一早出布告,到下午才来跟我说!这样匆匆忙忙,一无布置,非出乱子不可。唉!我的前程要毁在你的手里了!&rdo;
&ldo;曾公责备得是。&rdo;王善人哭丧着脸说,&ldo;不过我也有我的苦衷。在江西办的一批米,中途遇风,直到前天才到,西北风已经起了,不能再耽误辰光,所以急着来办这件事。我是一片好意,想不到替曾公惹来麻烦。&rdo;
&ldo;替我惹麻烦不要紧,就怕替县大老爷也惹了麻烦,那就难以交代了!我看,&rdo;曾大炮沉吟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说,&ldo;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要搞得不可收拾。你开门发米吧!&rdo;
&ldo;一开‐‐?&rdo;
&ldo;有我!&rdo;曾大炮抢着说,&ldo;等我先来跟大家说几句话。现在还好讲理,等一会就无可理喻了。&rdo;
王善人还在迟疑,一眼瞥见角门边闪进来一名壮汉,将一件灰布夹袄斜搭在肩上,顿有如释重负之感,连声说道:&ldo;是,是!就请曾公给大家开导开导。再请三班六房的弟兄多辛苦,把领米的人,排起队伍,我好按名发放。&rdo;
他的态度突变,是因为接到了消息。那名壮汉负责传递消息,消息就在那件斜搭在肩的灰布夹袄上面‐‐这是一个暗号,告诉王善人说:汪直快到了!
从宁波到慈溪再往西入绍兴府界,到余姚,照驿路来说是一个大站,有九十里之遥。押解汪直的官兵,头一天宿慈溪,第二天宿慈溪以西,正是到余姚路程之半的丈亭渡,这天‐‐第三天中午在余姚以东二十里的蜀山打尖。
这样走法是太慢了。只为汪直善于磨人,一会儿闹肚子疼,一会儿又说脚痛,一会儿又说手铐太紧,将手腕都磨破了。负责押解的武官,定海衙的百户孙大济,拿他恨得牙痒痒地,却是无可奈何,因为卢镗特别叮嘱:汪直不是普通人犯,一路之上,务必将他照护得好好地。放些交情给他,到了杭州他才会有什么说什么!
总算徐海还不错,不断好言相劝,使得孙大济心里稍为好过些。他不算犯人是证人,因而一路上都是与孙大济同桌而食,同室同眠。这天在蜀山打尖,自己掏钱买了一只鸡两瓶酒请孙大济,一面喝酒,一面眺望野景,只见三三两两的行人,不时从门前经过,奇怪的是只见往西不见往东,而且几乎每人都携着一个破布袋,不知作何用处?
等店小二来上菜,徐海便向他问道:&ldo;那些人是干什么的?&rdo;
&ldo;眉山的王善人今天施舍白米,大口一升,小口五合,每天舍五十石,舍完为止,所以都赶了去了。&rdo;店小二又说:&ldo;军爷跟客官回头走过去就看到了!紫阳观前好热闹,把大路都塞断了!&rdo;
一听这话,徐海立刻放下了筷子,忧形于色,竟是食不下咽的光景。孙大济见他发愣,不免诧异,&ldo;徐海!&rdo;他问,&ldo;你怎么回事?&rdo;
&ldo;孙爷,&rdo;他放低了声音说,&ldo;我看今天只好宿在这里了!&rdo;
孙大济越发不解,睁大了眼追问:&ldo;为什么?&rdo;
&ldo;你不听店小二在说,大路都塞断了,走不过去。&rdo;
&ldo;笑话奇谈!&rdo;孙大济又好气,又好笑,&ldo;我不会叫他们让路吗?&rdo;
&ldo;不是这话!&rdo;徐海很吃力地说,&ldo;这一带民风强悍,惯于无事生非,万一发生误会,起了冲突,会吃大亏。&rdo;
&ldo;越说越离谱了!他们领他们的米,我们走我们的路,河水不犯井水,有什么误会?有什么冲突?&rdo;孙大济说说气上来了,手指正在大嚼的士兵说:&ldo;我那一百多弟兄,莫非只是摆样子看看的?徐海,你也太看得我无用了!&rdo;
&ldo;不是这话,不是这话!&rdo;徐海急忙分辩,&ldo;孙爷你千万别生气,我也是一番好意。&rdo;
&ldo;你请我喝酒是好意,刚才讲的那些话,我看不出好在哪里?你没有带过兵,你不懂,就少开口,不要扰乱军心!&rdo;孙大济气鼓鼓将酒杯一推,大声喊道:&ldo;大家快吃,吃完上路。&rdo;
他自己也不再喝酒了。招呼店小二盛来一大碗白米饭,泡上鸡场,就着盐菜,唏哩呼噜地吃得好香好甜。吃完起身,抹抹嘴巴、摩摩小腹,打了两个很舒服的嗝儿,刚才由徐海那里惹来的一肚子气,完全消失了。
徐海很高兴,也很得意。他摸透了孙大济的脾气,争强好胜而不大肯用脑筋,随便用几句话一激,便都顺着自己的意思走了。不过他的高兴和得意,不敢摆出来,怕露了破绽,脸上仍是忧形于色,仿佛心事重重似地。
&ldo;干吗呀?这么愁眉苦脸的!&rdo;孙大济反安慰他说:&ldo;我走南闯北,什么大场面没有见过?你只紧跟着我走好了!包你无事。&rdo;
徐海点点头。静等士兵吃完饭,排好队,快要启程时,方始起身出外,走过汪直面前,两人对看着,各自狠狠瞪了一眼。他俩一路来都是这种冤家对头的态度,孙大济再也想不到,他们的仇视,实在是目语。瞪眼以外还有附带的暗号,徐海咬一咬牙,是告诉汪直:紧要关头快到了!
里把路以外,孙大济便可以从马上遥遥望见,黑压压一大片人影,由紫阳观向南延伸,遮断了自东往西的官道。
为了畅行无阻,他决定派人开道,&ldo;杨英!&rdo;他高声喊着,&ldo;你带四个弟兄先走,清出一条路来!&rdo;杨英是他很得力的一名总旗,身强胆壮心细,接令以后,随即指名挑了四名士兵,跟在他马后,急步而去。孙大济便一直在马上遥望,只见杨英接近人丛时,将手中的旗帜高高举起,大幅摇动,示意路人避开。然后,他那匹白马突然往前窜了出去,路人纷纷躲让,冲出一条路来。这样来回奔驰,到第三趟时,大队已经到了。
于是群众的形势一变。先是排成队伍向北,一个挨一个到紫阳观前领米,这时为了看热闹,夹道围成两堵人墙。当然,紫阳观前照常发米,不过人往前走,眼向后看‐‐这个提起名字可以吓得小儿不敢啼哭的汪直,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三头六臂的人物?
就因为是这样全神贯注,所以秩序很好。夹道的观众,自我约束,让出两丈宽的一条路,而且肃静不哗,显得马啼声和士兵的步伐声,轻快而有韵律,入耳非常舒服。
孙大济有着凯旋而归的得意心情,一马当先,顾盼自豪。随后是两行兵,个个手扶腰刀,挺胸凸肚地,十分神气。相形之下,手戴铜铐,垂头丧气的汪直,越发是可怜兮兮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