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有一个声音在喊他的名字。他吃惊地抬起了头。在对面的下行扶梯上,他难以置信地看到了一个过去相识的人,维拉·罗萨科娃。她是个身材丰满的艳丽女人,一头浓密的棕红色头发上戴着一顶小草帽,帽檐上装饰着一排羽毛鲜艳的鸟形饰物,肩上垂着颇有异国情调的毛皮披肩。
她那张猩红色的嘴大张着,饱满而带有异国口音的嗓音轰然回响——听起来她的肺相当健康。
“没错!”她喊道,“没错!亲爱的赫尔克里·波洛!咱们俩一定要再见面!非见不可!”
但是那正一上一下反方向运行的两架扶梯比命运本身更无情。赫尔克里·波洛被稳稳地、毫不留情地送到地面上,而维拉·罗萨科娃女伯爵却被送往下面。
波洛向一侧扭着身子,探出了栏杆,绝望地喊道:“亲爱的夫人——我在哪里可以找到您啊?”
她的回答从下面微弱地传到他耳边。那句话出人意料,却又古怪地适合那一刻的境遇。
“在地狱里……”
赫尔克里·波洛一连眨了几下眼。突然,他的脚下一颤,原来他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到达扶梯顶端——忘了及时向前迈一步。人群从他身旁四下散开,旁边还有另一群人挤向下行的扶梯。他要不要加入那个队伍呢?这是不是那位女伯爵刚才那句话的意思?高峰时段在地下旅行就像是在“地狱”里,如果这就是女伯爵的意思,那他可真是无比赞同她的说法……
波洛下定决心,挤进那堆下降的人群,被送到深处。但在扶梯底端并没有女伯爵的身影。波洛只好在蓝色、琥珀色等灯光的标志中选择一个方向走。
女伯爵是否正走向贝克鲁站台或皮卡迪利站台?波洛先后到那两个站台去寻找。他被上下车的人群冲来挤去,可始终没找到那位火红艳丽的俄国女人——维拉·罗萨科娃女伯爵。
赫尔克里·波洛精疲力尽、无比懊恼,他再次踏上那通向地面的扶梯,步入皮卡迪利广场的喧嚣之中。他带着愉快的兴奋心情回到了家里。
矮小刻板的男人追求高大艳丽的女人,可以说是件不幸的事。波洛从来没能摆脱这位女伯爵对他的致命诱惑。尽管距离他上一次见到她已过去了二十年,她的魔力却依然存在。诚然,她现在的精心装扮犹如风景画家笔下的日落,遮掩着一个女人的真实面貌,但对赫尔克里·波洛来说,她依然是奢华诱人的女人的代表。这位小资产阶级人物仍然对贵族怀有激情。回想起当年她偷窃珠宝时那干练的样子,又激起了他的钦佩之情。他还记得她那非凡的镇定自若,在受到指责时爽快地承认了事实。真是一个千里挑一——百万人中挑一的奇女子!而他再次遇到了她,却又把她丢了!
“在地狱里。”她是这么说的。他肯定没听错吗?她是这么说的吗?
可她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指的是伦敦的地铁吗?或者该从宗教意义上理解她这话?如果说她的生活方式使得地狱成了她死后合理的归宿,可是——可是她那种俄国式的寒暄也不会是在暗示赫尔克里·波洛也该有同样的下场啊!
不,她肯定另有所指。她一定是指……赫尔克里·波洛一时间被搞得晕头转向。一个多么神秘、多么难以预测的女人啊!换做一个普通些的女人,想必会尖叫着说“里茨饭店”或者“克莱丽奇饭店”。维拉·罗萨科娃却喊出了一个令人痛苦而不可思议的词——“地狱”!
波洛叹了口气,却并没有气馁。在困惑之中,次日上午他采取了最简单也最直截了当的办法,他询问了他的秘书,莱蒙小姐。
莱蒙小姐令人难以置信地丑陋,却又令人不敢想象地能干。在她眼中,波洛并不是什么特殊人物——只是她的雇主罢了。她为他提供优质的服务。她个人的想法和梦想正集中在一套新的文件分类系统上,这玩意儿正在她的头脑深处慢慢趋于完善。
“莱蒙小姐,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波洛先生。”莱蒙小姐把手指从打字机键盘上移开,聚精会神地等待着。
“如果一位朋友要你跟她……也有可能是他——在地狱会面,您会怎么做?”
像往常那样,莱蒙小姐连想都没想——正如俗话所说:她无所不知。
她答道:“我想最明智的做法是打电话去订张桌子。”
赫尔克里·波洛目瞪口呆地盯着她。
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会……打……电话……订……一张桌子?”
莱蒙小姐点了点头,把电话拉到身前。
“今天晚上吗?”她问道,他没有作答,于是她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同意了。她轻快地拨出电话号码。
“法学会街一四五七八号吗?是‘地狱’吗?请预订一张两人桌。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十一点钟。”
她放回听筒,手指又回到打字机键盘上。她的脸上露出一点——微微的一点——不耐烦的神情。她已经完成了任务,现在的表情似乎在说,可以让她继续做正在干的活儿了吧?
可是赫尔克里·波洛却要求她解释一下。
“这个‘地狱’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莱蒙小姐看上去有点惊讶。
“哦,您不知道吗,波洛先生?是一家夜总会,新开的,生意十分火爆——我想是某个俄国女人开的。今晚之前我就可以给您轻松地办妥会员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