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精彩了!”杨猛一边鼓掌一边往屋里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男孩瘦瘦小小的,看起来不太健康的样子,看我们的眼神有些惊恐,紧紧拉着杨猛的衣服,躲在他身后。“杨大人可算回来了!”我和郎世宁都站了起来。杨猛把小男孩推给玉梅:“带你弟弟先去屋里。”然后又赶走了铁柱。“要是早知道你们会来,我一定哪儿也不去!”杨猛坐到了刚才玉梅的位置,诚恳建议道:“秋官,你写一本游记吧,我来帮你出版,抽一成的介绍费,怎么样?”我笑道:“等我了解了解其他中间商的收费情况,再来和你谈。今天我们先谈点别的。”“你呀,看着简单,实际精得狠嘞!”杨猛笑着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放到桌上,“回来的时候买了一包驴肉,还热气腾腾的,你们有口福了,快尝尝。”我们都没有胃口。杨猛也不客气,自己吃得不亦乐乎。我直奔主题,他却淡淡地说:“皇上可能不会再召见他们了。”我正要问为什么,紧接着听他说道:“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而来,但这条路走不通。”他永远也不会直接告诉你原因,一定要等你问。于是我问道:“是我走不通,还是别人也走不通?”他却反问道:“你了解过雍亲王吗?”我怔了怔,摇摇头道:“不太了解。”“那你们怎么敢贸然拨他的逆鳞呢?”呃……我也知道去皇上面前陈情相当于告雍亲王的黑状,可这关系到所有传教士的人身安全,但凡有自救的途径,我们都得试一试啊。“如果不信任雍亲王,皇上不会把关系到社稷安危的重任交给他。而雍亲王能得到这份信任,是因为和其他皇子相比,他认真得近乎吹毛求疵,不怕得罪人,同时又很善于照顾皇上的体面。”“您是说,在他面前,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并且,为了皇上,他不会……赶尽杀绝?”在我们心惊胆战时,杨大人吃的满嘴都是油,眯成两道线的眼睛里精光一闪,“看来你不太明白,那我给你举个例子吧。康熙四十八年,四贝勒刚封为雍亲王,恰逢黄河水灾,河南山东两省受灾严重,皇上将赈灾的任务交给了他,但当时国库空虚,要钱没钱要粮没粮,你知道他是怎么做的吗?他从国库账本上拉出一个借款人名单,亲自佩刀,带着征讨过噶尔丹的正红旗大兵,一户一户地讨要还款,逼得体面了一辈子的老大臣上吊,一干皇子、王爷到前门大街变卖家当,可当时皇上病着,没人敢去告状。等皇上病愈,灾民得以安置妥当,山东、河南两府的地方官连上数道奏着,表达百姓们的感念之情,还说百姓自发在泰山为皇上塑像修庙,祈求皇上福寿绵长。皇上龙颜大悦,当着一众告状的皇亲国戚的面儿说:老四办事儿有分寸。”“……”这父子俩提前排好戏了吧?沉默了片刻,杨猛忽然话锋一转:“我是说,物极必反,天主教的势力该收一收了。”我和郎世宁对望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临走之前,他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说真的,出本游记吧,我保你大卖!”我没有应他,只是看向那座观音钟,杨大人却笑道:“下次再调吧。”然后他压低声音在我耳边道:“你和他们不一样,秋官,别绑的太死了。”从他家离开后,我们在夜色中往东堂赶。郎世宁问我:“皇上是仁慈的明君,他曾亲口说过要改信天主教,还曾承诺让大清的百姓都信天主教,雍亲王是他的儿子,难道儿子敢违背父亲的意愿吗?杨大人说他善于照顾皇上的体面,可我们都是获得了皇上的准许才来北京的,还有很多传教士不惜背弃教廷,专门为皇上服务,他将这么严重的罪责加诸到我们身上,难道不是给皇帝难堪?”我摇摇头道:“以他的智慧,恐怕有的是法子不仅不让皇上不满,还会夸他赞赏他。”毕竟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强,他可是打败了十几个兄弟的胜出者啊!快到东堂的时候,我们碰到了贝勒府的车夫,看样子他已经在这里等我半天了。“秋姑娘快上车,十四贝勒等您回去上课呢!”可是这周的三堂课已经上完了呀!我立即意识到东堂出事儿了,二话不说拉着郎世宁就往回跑。廖丁追上来挡在我们面前,着急道:“姑娘,您不能回去,回去就出不来了!”“什么意思?!”廖丁道:“雍亲王派人包围了南堂和东堂,传教士们全都被拘押到步兵统领衙门了。”听了杨猛那一席话之后,这个消息似乎并不太令人意外。“安东尼和南堂主教白晋呢?”“白晋一早去了畅春园,至今未出,安东尼已经身在大牢里。”……我忽然意识到,不和他们绑的太死是不可能的。我不可能在这时候抛弃他们,因为他们在我心中不是神的信徒,而是朝夕相处的朋友,是愿意为了信仰奉献一生,拥有勤奋、努力、善良、吃苦耐劳等等美好品质的,值得尊重的人!既然我无法为他们做什么,至少应该和他们站在一起!“告诉十四贝勒,我不回去了。”说完,我拉着郎世宁再次朝东堂跑去。公元1715年1月31日康熙五十三年农历十二月二十日天气晴十二天前登上太和殿被皇上赏赐时,我还以为人生坦途从此走上辉煌,谁料短短几天后,我就沦为阶下囚,可见人生际遇之无常,年轻人不应该给未来做太多设想,要紧的是踏踏实实走好眼下每一步。譬如我今天的小目标就是能吃进去一整碗牢饭,从而不必饿得手脚绵软,眼睁睁看着老鼠在我脚上爬上爬下。哐哐哐!牢头重重地敲了敲窗,把今天的牢饭推了进来。尽管已经饿得两眼冒金星,我还是花了至少十秒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没事儿,不过就是碗脏了些,饭菜里夹杂了些头发和指甲而已,吃了死不了,不吃才会死!你穿过三百年时光,横跨了印度洋,熬过了坏血病和疟疾,万里迢迢回到故土,还没来得及发光发热就活活饿死了,几百年后现代人发现了你留下的日记本,你得多丢人呐!饭菜是香的,和昨天相比,香味格外诱人。可当我把碗举到眼前,一睁眼,顿时头皮发麻,同时胃部剧烈一抽,手也触电般松开了。老天爷,碗里怎么会有一只老鼠头!尽管已经烹熟并染了糖色,可那突兀的大门牙实在醒目而可怖!要在之前,我肯定不能一眼就认出来,可这五天来,我已经和牢房里的硕鼠缠斗多次,彼此之间熟稔得不行,呕……入狱五天来,每天都能听到对面男监传来的惨叫和求饶声,却始终没人来提审我,起初我以为是雍亲王对女犯人比较仁慈,或者十四贝勒私下里找了关系,可直到此刻我才知道,不是的,他们一直在瓦解我的心理防线,应该是从我第一次看到那只脏乎乎油腻腻的碗拒绝进食的时候,就暴露了弱点。这碗饭摔碎之后,我自诩强壮的体魄也终于支撑不住,两眼一黑瘫软下去。等我醒来已经被架在审讯椅上,不远处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干净的碗,碗里盛着几个红薯。我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只碗上,以至于忽略了站在一旁的人,直到他清了清嗓子,冷哼了一声。审讯室里光纤很暗,唯一一个小窗在我头顶。他大半个身子都在暗影里,我只能看出个子很高,远高于这个时代男性的平均身高,大概在一米八二三上下;肩膀很宽,应该是经常拉弓射箭,所以上半身肌肉发达;不算厚重的衣服上滚着一圈奢侈的貂毛,脚上的靴子板正有型,像穿了没几次的新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