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既罢。
他赞道:「惟将长夜终开眼,报得平生未展眉。阁下这一曲『三叠愁』,竟是哀惋慑魂、摧人断肠。」
青衣人似身子定住,可依然未转身。
隔着一片黑水,玉磬打量着他的背影,他从未见如此无动于衷的身姿,低调到沉,只怕一眨眼便要融入了黑夜,消失无踪。
琴声又起,这一回幽幽穿过成簇花荫随水波而来,在皎洁的月色下,是一种清冷的况味。闻此一曲,似风起,如雾散,让人不由兴起书剑漂泊,青春蹉跎之感。
「潇湘水云,洞庭秋思。作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阁下这一曲『洞庭潇湘』,似是绝冷幽噎,却又清润含情,难得,难得呵。」
抚琴的手一止,青衣男子徐徐起身面转向玉磬,静默的姿态像矿石般,彷佛这样的姿态,他已经等待了千年。
玉磬内心感到一阵突袭的震撼,身形向上陡窜,舍蜿蜒石桥,却是凌波微步穿梭水面,不过是眨眼的工夫,人已飞跃入亭中,轻轻落在青衣男子的面前。
两人缓缓对上眸子,都是愕然。
玉磬只觉得青衣男子双眼凝目为星,宛如沾着宝石的神韵,幽幽闪着冷蕴的光辉,掠过夜色直朝他的心坎she来。
有那么奇异诡谲的一刻,他被这青衣人身上某种神秘的东西给强烈吸引住了,彷佛身上有某些沉睡的细胞,一下子给唤醒过来。
这是他容华贵介的生命里前所未有的经验。
「阁下好俊的身手。」青衣男子先打破沉默,拱手为礼,低沉的嗓音听不出半点情绪。
「兄台了得的造诣。」玉磬微微揖身回礼,嘴角始终挂着一弧淡抹笑意。他一双锐眼将那修眉俊眼、清冷有致的素颜看进眼底,心底有三分纳罕。
抚琴的青衣男子面容有三分的柔美,七分的英气,他所散发出来柔中带刚的中性气质,在这歌舞榭台的芷芳园子里其实并不算稀奇独特。
舞低杨柳楼新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这偌大的园子里,生旦净末,吹弹扮演,以色事人。更有一班供男性大爷玩弄狎戏的娈童,个个打扮得粉雕玉琢,尽抛男人样,小小年纪便会做各种媚态来讨好取悦来园子里寻欢作乐、花钱享受的凯子大爷们。
比起眼前这位青衣素颜,那些用华服美妆豢养出的伶官,秀美虽有过之,可英慡之气却远远不及。
客观的说,眼前这人虽然有着拔尖的容貌和气质,却也不是玉磬毕生所见最美的。
但,他的心竟被这青衣男子所散发出极其清冷的韵致,给深深吸引了。
暗暗打量之余,俊美的青衣男子只是冷着一双目,幽幽回睇着玉磬。
尽管心上暗cháo汹涌,玉磬犹是一脸莫测高深。他向来有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领,即使胸中藏有十万甲兵,可外表依旧是温文尔雅的一介书生样。
他淡淡含笑。「在下玉磬,适才有幸聆听兄台雅乐,故月下闻声而来,打扰兄台的雅兴,真是万分抱歉。」
「不敢,听阁下知音卓识,想必亦是通识音律的高手,在下自娱奏曲倒是献丑了。」男子声音极低极沉,但有一股神秘却又沉稳的力量让人不得不用心听下去。
玉磬眼尖,见到那古琴「秋水芳醪」四个篆字。
他强回转心思道:「阁下毋需自谦,声韵是对万物众生,若过分顾己自私,又心存欲念,所谓魔由心生,这声韵便要低浊了。可我聆听阁下乐音,但觉一片清明素朴,但凭这一点,在下便是万万莫及。」
青衣男子闻言,他的眉眼,他的唇,微微向上一扬,那表情极淡极轻,不过是瞬间变化的事,却足以炫盲了观者之眼。
「多谢谬赞。」不卑不亢,云淡风清。
他那幽冷不似一般寻常人的气质赢得玉磬百分之百、千分之千的注意力。
平生第一次,玉磬胸口莫名涌上某种怪异的、无法说出口的情绪。
他再度压下起伏的情绪。「敢问阁下大名?」
青衣男子略顿了一下。「在下姓冷,冷绛雪。」
「冷绛雪?」玉磬玩味着这个名字,沉吟道:「敢问冷兄弟府上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