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恨过他。”程写卿的语气慢了下来,光听内容十分生硬,但程写卿说出这话的时候,竟然比惯常温柔得多。
“少时我嫉恨他,家中幼子,不需怎么努力,天塌下来,自有比他高的人顶着。”
“我就是这样的人,顶天的。”
“家族压在我头上的是我难以承受的期待,而他,无忧无虑,占尽偏爱,成天走街串巷,这儿听书,那儿玩玩,时常看个话本儿,本子上写着海外仙山。”
“然后,他就说他要去找海外仙山。于是,我就告诉他,远地荒郊,海外仙山在那。”
“他去了,再也没回来。”
程写卿沉默一瞬,说:“可你突然就不恨他了,为什么?”
“不知道。”庄自吟仿佛也被自己这个无比滑稽的说法逗笑了,他一屁股坐在河岸,捂着肚子“哈哈哈”笑个不停,说话声也断断续续,“大概是那时年纪小,哈哈哈,看着他,成天闲来无事在我眼前晃,晃啊晃,就显他烦,碍眼。”
“后来看不见了,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这时候,我突然就想起他的好,想起他拉着我的手,想起他叫我哥哥,想起他的傻笑。”
“其实也没什么。”庄自吟双手撑地,把坐着改成了蹲着,“不过说说笑笑,平常什么样子我就想起什么样子,突然就发现,原来,我想他了。”
他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抬手用袖子不轻不重地抹一把,庄自吟一点不觉得丢人。
“看,爱是轻的,恨也是轻的。”庄自吟总结道,“不过我现在这么想,那……或许,恨会更轻一点。”
“现在你让我过三净河。”话锋一转,庄自吟的语气陡然凌厉。
“可我是为复仇而来的。”
庄自吟蹲在三净河的岸边,他抬起头,望向迷瘴四起的对岸,发现自己并不能望见头,水面本就隐约难辨的影子更是难以看清。
庄自吟放弃了追寻漫无边际的虚无。
“放下,洗去,其实,倒不如付之一炬。”
他并起手,低头从河中掬起一捧河水,澄澈透明的清水浸润掌心,却照不出他的倒影。
程写卿皱起眉头:“如果你始终放不下,又为什么甘愿走过独孤道?”
程写卿从头到尾没有劝过他,殷启言也没有,后者那几个故事确实是山神大人的一时兴起,无关玩弄,实际更多是点醒。
“为什么走……为什么……”庄自吟骤然分开双手,残留不多的水砰然落下,打乱了河面的波涛,“你们这些神明是不会懂的。”
“但我可以回答你,我为什么要来。”庄自吟睁开眼睛,前有宫灯烛火,今有三净之河,他总是会被一些东西随随便便地勾走。
为什么来呢?
或许是因为,他是个痴人吧。
就像执念之所以是执念,便是难以放下,无从割舍。
而痴人之所以是痴人,甘于献祭,自缚一生。
他不想过忘川,不想跨奈何。
今生遗恨空留千古,他又何来脸面饮下那碗孟婆汤。
不如殉了这恍若人间似的山川,散灵于这最像过去的河流。
做执念的走狗。
程写卿静静等待他的回答,手里的灯也平稳地亮着。
面对迷途的离魂,她的耐心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