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这是在北京学回来的。&rdo;政委说。
&ldo;我们也赶快到北京去一趟吧!落后啰!&rdo;
警卫员端来两杯茶,一杯给司令员,一杯给政委。司令员接过茶杯,揭开盖子在杯口磕了两下,闻了闻,感到香味可以,便盖上盖子,放在茶几上。
&ldo;胡老头跑去找我了。&rdo;他说。
&ldo;胡连生?&rdo;
&ldo;是啊。&rdo;
&ldo;又是什么事啊?&rdo;
&ldo;宣传部要两万块钱搞红海洋,他不肯。&rdo;
&ldo;这个人哪……!&rdo;政委感叹道。
&ldo;老毛病一世也改不掉。&rdo;司令员也说。
&ldo;这样的大事,吝啬那儿个钱干什么?&rdo;
&ldo;他一提就是,&lso;浏阳搞共产,锅烟子写标语。&rso;我跟他讲,&lso;你要跟上潮流!&rso;他怎么讲?&lso;老子跟了四十年也过来了,没有当叛徒。&rso;你拿他有什么办法!&rdo;
&ldo;他打算怎么搞?&rdo;
&ldo;他说他晓得一个地方有红土,打算从警卫连派一个班,去拖两汽车回来。&rdo;
&ldo;你同意他了?&rdo;
&ldo;我不同意,他就骂起来,&lso;当了官,忘了本,糟蹋军费你不心疼,我……我……我也造反了!&rso;跳起来喊,喊完就走了。&rdo;
&ldo;唉!这个人哪,总不接受教训。&rdo;
&ldo;他要碰鬼的,你看吧!&rdo;
&ldo;唉!&rdo;陈政委想起了往事,&ldo;我们那一块子地方,同着出来搞革命的四十七个,死来死去,死得只有两个半了,我只能算半个人。&rdo;他扭动肩膀摆了摆那只空袖筒,&ldo;好多聪明的,本事大的,都一路倒下去了!就剩你、我、他。他这个冒失鬼,死了五回没有死成,一直活到如今。你能活过来就不错了,还要逞当年的好汉。如今是什么年月?你那浏阳共产的好汉拿到今天来,有什么用!我跟他讲过一万次了,他不听;我跟他摆我自己的经验教训,他不听。他还这么搞,怎么办呢?要想办法吓他一家伙,看吓得住一点不?&rdo;
&ldo;他不怕你吓,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吓得还少了?死也吓过,当分子也吓过,每回都是我们给他解救出来。他晓得反正有人给他解救,他不怕。你解救了他,他还是一样地骂你。最好把他送回浏阳去,给他盖一栋房子。&rdo;
&ldo;那呀,他又会在那里把人家骂得鸡犬不宁,哪里都能如他的意呢!&rdo;
&ldo;只怕会把他算进四类分子的圈子去。&rdo;
司令员拿起烟来,用打火机点燃,好像背部有些酸痛,向后靠着,贴在沙发上,把头抬了抬,感到舒服些了,又慢慢摆动着,接连地说:&ldo;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没有办法。&rdo;
政委&ldo;哦&rdo;了一声,想起了新的话题,侧过身来说:&ldo;你晓得李康的情况吗?&rdo;
&ldo;他怎么了?&rdo;
&ldo;刚才他的孩子来了,从孩子口里听来,他情绪有点反常啊!&rdo;
&ldo;怎么?&rdo;司令员注意起来。
&ldo;他抱着孩子问:&lso;要是你没有爸爸了,你能自己照顾自己吗?&rso;这是什么意思?&rdo;
&ldo;自杀?&rdo;
政委沉默,这两个字在他心上打下过沉重的永久的伤痛。在战场上炸掉胳膊的事,在医院里开刀的事,肉体上是怎样疼痛的,他早就忘了,不管怎样费力去回忆也讲不清楚了。但&ldo;自杀&rdo;这个词汇就同无线电对正了波长一样,无论是看到还是听到,就会立刻使隐痛发作,妻子的形象就在眼前晃动起来。眼就要昏花,四肢会松弛无力,在旁边无人的情况下,一定会流泪,甚至会影响到连吞安眠药都睡不着觉。他是政委,但不愿意同那试图自杀的人做劝解工作,他不能做那个工作,不知讲些什么话好,而且他担心在别人面前暴露他自己的秘密。司令员冒里冒失一下子就把这两个字讲出来,他慌了手脚,不知怎么把话接下去好,便装作有事的样子,站起来,走出去……
司令员好像有所感觉,他后悔了,心里很烦乱,怎么到处是张口就要犯禁忌呢?就像在战场上误入地雷阵一样,举步维艰。真不如打仗痛快,要死就去死,爆炸声一响,什么也不知道了;不死就冲杀上去,左劈右砍,血肉横飞,淋漓尽致。这样的年代真不好过,舒适的楼房、轿车、讲究的伙食,都不如骑马、走路、住牛棚、吃炒面的好。他多么怀念那过去的年月啊!这出生入死的一生,有点像唱戏一样,现在是已经卸了装,感到疲倦、烦渴了。他站起来,在老战友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也像早年思考作战方案一样,但心情已经完全两样了!他突然快走,好像在急急赶路似的。
政委回来了,果真像出去办了一点小事而让客人空等着,因此意识到很不礼貌似的,带着歉意微笑一下,掩饰得很成功地重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ldo;你去跟他谈谈吧!&rdo;他坐下说。
&ldo;唔。&rdo;司令员点头答应,也走过来坐下,&ldo;那时候从延安送到新疆国民党航校学飞行的那些人,现在都成了叛徒?&rdo;
&ldo;要是就都是,要不是就都不是,不会是哪一个人的问题。&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