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澜皱着眉看着她:“你没病吧?”
汪徵不回答,直直地盯着地面,她这样望向同一个方向的时候,总像是在发呆,过了好一会,才轻轻地说:“那时我还年幼,才不到十七岁,什么也不懂,又单纯又愚蠢,一睁眼,只看得到眼前发生的事,脑子里也只会想着一条路走到黑。我与……桑赞青梅竹马,纵然身份有别,也没有拿他当过外人,阿父要杀他……我自然,自然是不肯的。”
“你藏起他,就像中二时期的小女孩藏起不希望被父母看见的情书。”
赵云澜毫不客气地说。
汪徵脸上一个浅淡的笑容稍纵即逝:“大概是吧。其实那时候我是怪我阿父的,我觉得他做得不对,让我脸上也蒙羞,他……他是我们的首领啊,是我伟大的阿父,怎么可以做这种无耻的事呢?”
赵云澜不吭声,表情依然是很臭,可看着她的目光不易察觉柔和了一些,只听汪徵过了良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一个地方,那里人人皆是自由,人人生而平等呢?”
没有人回答她,好一会,赵云澜才突然开口说:“有。”
汪徵和斩魂使一同转向他,赵云澜的下唇还沾着一点殷红的血迹,脸色格外苍白,在深灰色衬衫领的映衬下,这男人几乎是憔悴的,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他的眼睛总是很亮的,好像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抹去那光亮。
赵云澜顿了一下,缓缓地说:“死亡面前。”
斩魂使的脸依然云山雾绕看不见,听到这里,他忍不住开口说:“那不是无论哪里都没有半分盼头了吗?凡人苦苦挣扎求索一生的又是什么?令主这话凉薄了。”
“是大人着相了。”
赵云澜静静地抬起眼,“什么是公平、平等?这世界上,但凡一个人觉得公平了,一定是建立在其他人觉得不公平的基础上。活不下去的时候,平等是与别人一样吃饱穿暖,吃饱穿暖的时候,平等就是同旁人一样有尊严,尊严也有了的时候,又闲得蛋疼,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怎么也要比别人多一些什么才甘心,不到见棺材时,哪有完?究竟是平等还是不平等,不都是自己说了算?”
斩魂使哑口无言片刻后,低低地笑了一声:“歪理。”
赵云澜随即轻笑了一声,把这话题揭过,又问:“桑赞造反成功,杀了你的父亲,铲平了祭台上的名字,从此瀚噶族不再有奴隶,那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族里一切大小事务,都由每一家的家长站出来,代表自己家提出一个意见,大家一起商量,赞同者多的为胜。”
汪徵说,“这是桑赞提出来的,他没读过书,也没有离开过大雪山,却懂得后世提倡的民主……可见人们所愿的东西,无论什么时候,大抵是差不多的。”
赵云澜支起一条长腿,双手搭在膝盖上,坐得松松垮垮,没型没款,嘴里的话却像刀子,一句比一句更戳人的心,他听到这里,突然说:“你就是这么死的吧?”
汪徵猝不及防,几乎是一呆,而后眼睛里的光蓦地黯淡了下去。
山河锥颤抖起来,随后是地面,再之后,好像雪山都跟着震动起来,远山深处发出雷鸣一般闷闷的隆隆声,就好像生生世世被拘禁在冰冷的岩石下的神明被惊醒,发出骇人的低吟,天阴如夜。
周遭忽如有人影闪现,赵云澜在烈风中艰难地睁着眼睛,看见好像海市蜃楼的幻影,在空中一闪而过。
他看见汪徵,十六七岁天真无邪的模样,几乎还是个孩子,站在人群外。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衣衫褴褛地立在高处,仿佛有什么感应似的,远远地回头看了她一眼,与她四目相对,沾满血污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近乎纯真的笑容。
然后他咆哮着,将手中巨大的铁铲挥向祭台上的大石碑,在他的脚下,是被血染红的山坡,无数的尸体横陈在下面。
还活着的人们伸长了脖子望着他的动作。
那男人铲平了石碑,沉默了片刻后,忽然用嘶哑的声音大喊了一句话,赵云澜听不懂,可不妨碍他明白对方的意思。
男人满身血污与泥土,取得了胜利,脸上却并不见欢喜,只有悲愤——被压抑了千年的民族,第一口自由的空气,几乎要呛得他流下泪来。
沉默的人群终于开始应和他,山谷中回荡着男人的嘶吼和哭泣。
幻影倏地消散,山河锥在缓缓地从地面上升起,斩魂使再伸出一指:“水魄!”
赵云澜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山河锥乌黑的倒影映入他的眼睛,朔风刮得他眼眶有些泛红,他伸手按住明鉴的表盘,似乎在安慰被禁锢在其中的少女的魂魄,慰藉她永世不安的寂寥。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嚎叫破空而来,带着能刺穿人耳膜的尖锐,赵云澜不禁侧过头去躲闪,只觉得方才好了些的脑袋被刺得一阵晕眩,而这不算完,那尖叫越来越密集,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凄厉的哭腔,听在耳朵里,就像五脏六腑被尖指甲挠过似的。
那嚎哭声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已经控制不住,赵云澜以为自己快吐出来了。
不远处的斩魂使身上的袍子再次凝出灰雾,一瞬间切断隔绝了声音,而山河锥也恢复了原样,缓缓地落回了原处,赵云澜这才尝到嘴里一股腥味,他伸手一摸,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不小心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那是什么?”
赵云澜问。
斩魂使平静的声音终于有了一点忧虑,他说:“莽撞了,不能硬来,那是万鬼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