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插上房门,推开窗子,安安静静的坐在书桌的前面,眼中的泪水已经干透,脑子里出现的全是空白。在这样一个冬夜,我为什么听到了夏日的蝉鸣,听到了溪水的潺潺,听到了阳光灿烂的穿过树叶。低下头,拉开面前的抽屉,拿出里面所有的信笺。一字一句的读着,看着,奇怪着泪水都跑到哪里去了。似乎这一封封情深意重的书信,这一句句热烈刻骨的爱语,都从来不曾与我有过任何关系。恍惚间,仿佛我走过的全是别人的故事。那些曾经的欢乐,那些曾经的柔情,那些曾经明媚的笑脸,我如同一个陌生人一般,漠然而视。
这个冬天真冷啊,彻骨彻心的冷。
我紧握着一场春梦,回到了梦开始的秋千架下,一丝不苟、分毫不差的把梦烧掉,耳边即时响起,儿时祖父爱读的那首诗,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时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是呀!春梦本无痕。我看着火将梦全部的燃成了灰烬,消失在烈烈寒风中。而,心中的火,依旧熊熊燃烧着,不熄的燃烧着,烧尽爱恨情仇,烧尽痴念贪嗔,将我的世界烧得精光,烧个得清透,烧得干净。
出嫁前,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
我把越女和莫言叫到身边,吩咐着,“我们三个人自小一起长大,我一直视你俩为姐妹,你们也当我是妹妹,一向宠着、护着,只是,筵席总是要散的,我想为你俩选个好人家,你俩可愿意?”
越女和莫言已经出落得楚楚动人,真是女孩子青春正当年的时候。越女哭跪在我的面前,我心疼的捧着她的脸,为她拭去泪花,
“越女此生只跟着小姐,小姐去哪,我就去哪!”
莫言慢慢的跪下来,“小姐的心思莫言知道,但是,莫言死也不嫁。”
泪水从我的眼眶中决堤,我闭上眼睛,微微的蹙眉,轻轻的咬唇,原来,该留下的总会留下,该走的迟早要走。我微笑着睁开眼睛,柔声的说,
“起来吧!傻丫头,我也没逼着你们,非嫁不可啊!”
接下来,我去拜见父亲。父亲依旧住在祖父的小院里,面对容颜憔悴的父亲,我双膝跪地、叩首,清楚的说,
“父亲,玲珑不孝,不能再承欢膝下,望父亲能好好保重身体!”
父亲用颤抖的双手扶起我,目光留恋在我的脸上,我多希望他能像小时候那样抱抱我。小时候,父亲的膝盖是我最舒服的椅子,坐在父亲的膝盖上,听他读或长或短诗句,是我最喜欢的游戏。而如今,我不愿意看到父亲眼中强忍的泪水,匆匆离开。
我出嫁前的告别式,正式开始了。我告别了家里的老老小小,告别了满园子我的花,告别了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告别了花木扶疏的深深庭院。此一别,我便再也不是娇憨而无拘无束的玉家女儿。
最后,我来告别无痕姑母。我的侄女玉芳菲和外甥女关玲玲,正在无痕姑母房中玩耍,
“玲珑,你来看,这两个小家伙可有意思啦!”
无痕姑母的声音里是弥足珍贵的阳光,我踱到床前,床上的两个小小女儿,正笨拙的玩着,莫言为她们做的布娃娃。
“她俩总是自己玩自己的,又会很有默契的交换玩具,然后,依旧如此。玲珑,多有意思啊!”
“姑母,我以后会有自己的孩子吗?”
我突兀的问话,让无痕姑母的笑容僵硬在脸上,她心虚一般的匆匆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冷淡的说,
“会有的,每个女人都会有的。”
我目光呆滞的望着玉芳菲和关玲玲,慢慢的摇着头,把涌到嘴边的千言万语咽了回去。我坐到无痕姑母的身后,把下巴轻轻的放在她的肩上,双手环住她的腰。无痕姑母抚摸着我的手,抚摸着我的脸,轻柔的晃动着身体,温柔的同我一起看涌进窗子里的落霞,我的耳边是无痕姑母如梦一般的声音,
“玲珑,不怕,姑母在。”
我深深的吸了口气,是啊,永远都会如此,只要有无痕姑母在,玉玲珑就什么都不怕!
公元1926年,民国十五年,旧历丙寅年,正月初八。
在社会局势动荡不安和混沌不清中,我出嫁了。因为是在热孝,也因为我的新婚丈夫,近来身体越来越差的原因,所以,我的婚礼简单至极。除了必须有的,撑场面的三书六礼、过文定、过大定等等仪式之外,就是将我的花轿从玉府抬进于家。
我把莫言留在父亲的身边,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越女作为陪房大丫鬟和我一起离开玉府,除了无痕姑母为我准备的嫁妆,我只带走了我的书和我的花种。
出嫁的那天,来玉府迎亲的是新郎的哥哥,玉府中送亲的是承祖大哥。
我独自一个人,穿着绣满了龙凤呈祥的大红嫁衣,默默的穿行在玉府的雕梁画栋之中,耳边一遍一遍的响着无痕姑母的叮嘱。无痕姑母为我做了很多件旗袍,并告诫我,以后不能再穿裤装了。
精美的大红色花轿,载着一身火红凤冠霞帔的我,穿过玉府那一片无始无终,凄凉悲苦的素白,穿过京城里灰的墙、红的墙的大街小巷,穿过我凄凉而荒芜的梦,带着无痕姑母那低低的、柔柔的声音,“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来到了我的新家。
正是,蝉鸣惊醒青春梦,转眼秋风扰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