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不换也不做作,两手一摊,大口吸气将肚皮一顶,那枚铁令被顶到了他下巴前,他就这样缩着下颔看上头的花纹和字:“说实话,也不是老子的,肯定是老子那个疯老头又整一出顽皮。”
夜风拂过,姬洛枕着那把短剑垂头不语,他的眼神很疲惫,紧紧盯着水流,却没见半个人冒头。
岸上没有了动静,荆夔的驻军不傻,两三日间闹这一出不过是为了搜刮鹿台里的钱,趁乱扣人,但如今十七娘落水,楼中女子死死伤伤,他们也没那功夫再去管江上两条闲鱼。
失了撑杆的小舟随波逐流,姬洛抬眼一瞧,今夜天幕昏惑无星,他竟然看不透前路的命运。
“我一直以为‘七路’里的人都和石雀儿一样,是十恶不赦之徒,但是看看十七姑,似乎除了脾气差点儿,也不是很难相处,名声败尽,仅仅只是因为她掌的是青楼?”姬洛突然喃喃自语。
“恶人不像恶人,善人不像善人,好坏的区别简单到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屈不换接口,摸出酒壶晃了晃,拿大牙撬开盖子,就这么躺着灌了一口,酒水漫到鼻孔,他呛了一声朝外喷了一口气,拿大袖狠狠擦了一把:“臭婆娘养了些怪物啊!”
他们心里都知道,金碧辉煌的鹿台抄不出足够匹配名声的东西,不过是因为十七娘都暗中捐了军资,帮扶了夔州甚至荆楚附近的贫户山民,否则吃不饱饭的日子,姬洛又怎么可能遇到还为他指点伞把菇的老农?
“真傻!”姬洛喃喃。
“又傻又蠢!”屈不换抬双脚赞成。
两人相视一眼,都笑了,笑过后,姬洛痴痴地问:“你在说我吗?”
“谁接话说谁喽。”
“我傻,但也不傻。其实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先贤圣人,能救下所有的人。”姬洛长长一叹,把手伸进衣兜里,摸出一块火石打出一缕光,微弱的火苗映入他的眸子,明亮而动人。他忽地扬声抒怀:“可是屈大哥,你看这千里江山已经如此不堪,如果再没有点希望,活着岂不是很没有意思!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赵恒义那样识时务,明哲保身,不会轻易为他人献出生命的人说不定老来还能高寿,而英雄大多悲怆,善始而不得善终,可那又如何,就是有人想做英雄,这个世界也需要英雄,迎风持炬。
桑姿躺在甲板上,眼中莫名淌出泪来,他终于离开了鹿台那个鬼地方,可这一天,听着姬洛的话,他却一点儿也不开心。
姬洛撩开额前碎发,低头看着舟下奔腾的江水,心里万分清楚,人活在世间实在太过于渺小了。这几日所见所感,别说个人的命运难变,便是这浩荡军队,地崩川横的灾祸,也没有一件是人力可以干预甚至阻止的。
就如这世事若洪流,洪流载舟,而世事推人走……
从白门灭门开始,他有意无意涉足各种各样的风波中,天下都在争这八风令,一次又一次将他卷入。
姬洛心中笃定决心,张口笑道:“屈大哥,我要去找出剩下的八风令!”
他说的是要,而不是想。
既然世事来就,他也当率性而为,他不仅要找出八风令,还要顺藤摸瓜找出剩下的九天令使,寻得身世之谜,替燕素仪肃清叛徒,揪出杀害惠仁先生的凶手以谢他赠武之恩。
“好!好样的!不愧是老子的好兄弟,酒赏你了!”屈不换爬起来拍手称好,把酒壶往后一拨,姬洛伸手来接,仰天一饮。
醉鬼又累又醉,脚下踩到那只脱掉的靴子一滑,整个人往船舱一扑,将将好压在桑姿身上。
桑姿本吸了吸鼻子,突然被撞了个头晕目眩,当即表示不能再一副孬样,要叫这醉鬼好看。他欲起身,突然想起自己还被绑着,于是又嚷嚷开了:“去你的,快给我解开绳子!还有你姬洛,别顾着喝酒了,快给我解开!解开!”
“你等等,老子拿把刀。”屈不换揉了揉太阳穴,要去摸后背,结果猛然想起自己那把阔背重剑已经断了,只能去抽腰间的鸾刀。
不一会,舟子上传来杀猪般的叫声:“老子的鸾刀!刀!他娘的,肯定是刚才姓赵的偷了老子的刀!去江陵,让他落到老子手里,往死里捶!”
在桑姿和屈不换轮番的叫嚣声中,舟子披星戴月,自瞿塘峡出,过巫峡,一日千里,直下江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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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城扼守长江中游,古来四通八达,占据通衢之位,自衣冠南渡后随士族迅速崛起,在这片古来楚之灵秀土地上,发展成如今江汉最为繁茂的城池。
四劫坞总舵在江陵城以西,依傍汉水、长江及星罗小泊而存,说得好听些,名为江湖中的水路之王;说得不好听,就是些发家后,上得台面且讲规矩的老水匪。
至于这些金盆洗手的水匪们如何在这地头混到如今的层次,坊间传闻乃是沾了江陵城东边那片绵延至却月城的云梦古泽中帝师阁的光。帝师阁号为天下正道之鳌首,古来盛名下,兵祸不敢兴于此,军行亦不过泽,获此安宁,生民休养生息,自然得万世传承。
虽说是一叶横舟,乘风御水,一日千里,可姬洛、屈不换和桑姿这三个未辟谷的凡夫俗子,一路吃喝拉撒,愣是赶了小半个月才摸到江陵城的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