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洛乐了,头一次有人这么抬他辈分。
不怪他敢如此口不择言,原是爨羽虽小不了姬洛几岁,但奈何体质特异,导致骨架娇小且纤细,而这两年姬洛奔波不断,看着也算有点子世故沧桑的味道,比不得洛阳那会的细皮嫩肉了,再加上连年战乱,能活上岁数的人多是稀罕,成家的年龄一代比一代早,因而倒是也算不得夸张。
“我如果有个那么可爱的女儿,我一定不会让她吃苦。”姬洛伸手撩去爨羽鬓角湿漉漉的头发,懒散地笑了,“我定然捧如掌心珠,爱如天上月。”
他话音一落,爨羽的眼睛几不可见地动了动。
“真没意思。”男人口中絮叨,两手臂往地上一撑,跃入溪中,弯腰死盯着水面。
别看他穿着褴褛,只得些粗草苎麻蔽体,但那两手往水中一伸,映照折光那叫一双纤纤玉指,缠绵柔荑。姬洛伸出自己的手,对着比较,目视下发现那男子的十指长过普通人,且关节略有差异,他不禁多了分警惕——此人手上功夫想必相当了得。
果然,只瞧那双掌往水中一落,两指夹过粼粼波涛,起落间,一条条小鱼次第被捉上岸,整齐铺开在光滑的鹅卵石上。
“好功夫!”姬洛口中赞道。
“反正一时半会出不去,她身子弱,给她煮汤喝吧。”男人苦笑一声,颇有些落寞:“想我当年呼鹰嗾犬,轰饮酒垆,这一双揽月手,也算撼过八荒群雄,如今竟惨然沦落到区区一渔民的地步。”
“英雄!”姬洛抱拳称颂,拿目光瞟了一眼溪水,摇头笑了:“有道是周都督笑孔明‘有水也是溪,无水也是奚。去掉溪边水,加鸟便是鶏,得志猫儿雄过虎,落毛凤凰不如鶏(注1)。’怎生遭困于此?”
男子一拍大腿,呀道:“小儿竟对上了诗,老夫恰好晓得!”说罢,他佯作脸色深沉,一手抚胸似痛心,一手指四面断木面有愠,最后咋舌道:“可不正如诸葛军师所文‘有木也是棋,无木也是其。去掉棋边木,加欠便是欺。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注2)’还不都怪那个天都教的小子,哼,现在他该是大祭司了吧!”
巫咸大祭司?
猛然听他提起天都教,姬洛凉意钻骨,想到惨死的吕秋和董珠,还有那封上书“天都”的血书,他心中一把火烧得旺,几乎恨不得当即揪出凶手,将人挫骨扬灰。
好在,姬洛还算沉得住气,勉强抑制住情绪后,不动声色问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适才听你说天都教,那巫咸祭司不是从不出滇南,怎会无故害你于云岚谷?”
“此事说来话长。”反正左右无人,说与眼前的小子倒也无甚干系,那男子稍稍整了整思路,起手指着他们来时的地下河行经方向,道,“方才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名为‘瞳洞’,你可还记得那些附着在壁上的蓝光?”
所谓‘瞳洞’,不过是幽暗之中生光如眼中瞳子,想来就是那些从水底浮上来的东西。姬洛沉吟片刻,犹疑地问道:“似乎是某种虫子?”
“不错,那是滇南罕见的万噬蛊,顾名思义什么玩意儿都吃,独这儿一处有这鬼东西。”男子脸上肌肉抽了抽,拈须应道,“刚才要不是我拉你俩从水底潜走,你纵使练体如金刚,生得一副铁骨,也会叫它们吃得渣滓都不剩。”
这人被困,不会无故往死路去,兴许是被之前那天崩地裂般的动静吸引。想到这儿,姬洛心中隐隐起了一念,脱口问出:“难道上头塌陷,是这东西弄出来的?”
“不错嘛,小子。”男子上下打量了姬洛两眼,瞧他心思缜密,头脑灵活,不由刮目相看,“万噬蛊虫破坏极强,过之人畜无留,好在世间生克有序,它们平日多长眠暗河底部的石窟中,鲜少出没,一定是什么东西惊动了它,才又一次爆发。”
奇花“如何”?还是虎皮钩藤?亦或者是他们的人气?
当下,姬洛揣着怀疑,以为是他们的行动给这片土地带来了灾难,不免多了一丝羞赧,随后将牂牁郡疫毒横行,他们西入云岚谷采药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然而,那男子听取后,不置可否,只是将两道浓眉压得极深,走过来拍了拍姬洛的右肩,叹道:“不必挂怀。不过这滇南奇花异草数不胜数,非要说关系,倒是有些牵强了。”
姬洛的心沉下,竟生未知恐惧:若是如此,那么恐怕事情并不简单,也许打从他们入云岚谷开始,一切都陷入了一张扑朔迷离的大网。
宁州的势力看似精简,但天都教与爨氏暗中较量之下,实际只会更为复杂。姬洛看了一眼睡得香甜的爨羽,无奈一叹:毕竟,连无辜小孩都能狠心用作利器圈养的地方,吃人想来也不吐骨头。
“说了这么多,还不知道英雄怎么称呼?”姬洛随口问道。
那人把卷起地裤腿放下,又寻回被踹远的芒鞋,正忙着穿戴,乍听到少年的问话,猛地抬起头来:“好说,叫我相故衣即可。”说完,他两手曲作爪状,对着旁地几根细竹子一抓,竹节应声而落,随后将活鱼串了一杆。
回头瞧姬洛傻怔在原地,相故衣一脸莫名,还以为他是被自己手上的功夫惊到了,遂有几分炫耀:“怎样,这爪功可以吧?跟越城岭一位脾气古怪的老哥哥交手时偷学的,可惜没个铁骨,他这破风爪使出来威力大受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