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离顿首拜别生母,叩谢生恩。
就在他准备离府的时候,阎太后却言辞悲切,请他帮一个忙,帮一个连李长离自己也没想过的忙——
这个忙,便是救出李势之女,李长离的侄女。
“此事我有所耳闻,当年文老先生还在世时与我说过,长离公入桓温府上救人之事,后被建康人添油加醋,成了一出才子佳话,李氏之美貌一时冠绝京都。”沉重之中,生出如此叫人捧腹不已的枝节,倒是令人措手不及。李舟阳一叹:“不知这位表姐,是如何的我见犹怜。”
成汉国破,桓温掳李势之女入府,然而那时大司马已有妻室,乃是明帝长女,南康长公主司马兴男。这位桓夫人亦是位女中豪杰,性格爽烈,桓温金屋藏娇之事被发现,当即提刀破门,准备将李氏斩杀。而那时,李氏正对镜梳妆,回眸来见,惊鸿一瞥,令人动容。
面对白刃相逼,李氏无比从容,只叹道国破家亡,来此非其所愿,辗转凄婉。长公主闻言为她国破家亡感怀,弃刃相拥,只道:我见犹怜,更何况老匹夫!(注2)
“可是,长离公还是没救出她来。我曾以为功夫越高,世间办不到的事情越少,后来才明白,恰恰相反。”李舟阳脸上流露遗憾,这位成汉最后的敕封公主,在外力面前,没有半点抗争命运的机会,“将士铁肝胆,女子亦风骨!”
沈夫子的脸色蓦然沉了下去:“长离公从建康空手而归,但却主动回了竹海,并在这里长居下来,一直兢兢业业,小心经营。当时我们都大喜过望,以为他终于想通了,可没想到,一年后,整个蜀南旧部差点被他解散。”
“这时候,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在一次行动中,文望的人和桓温的人撞上,损折过半,回逃的路上被探子搜到,蜀南旧部散乱而无力招架,差点一夕全军覆没。长离公任性挂令而走,带着其妻践行本心,转头云游山河去了。”
“可惜啊。”老友之死,旧部瓦解,复国的一腔热血泯然在怀,叫这历经三朝,眼见国破家亡,又重历慷慨的老人垂头丧气,“人一旦卷入是非,便再难抽身。长离公身份暴露,纵使他远离竹海又如何,人一旦被打上某个名号,一辈子也就甩脱不了,最后还不是不得逍遥。”
“没想到啊,呵……待我们恢复元气寻到他时,新坟的草已有半丈高。不过我们这些老头子忙活大半生,并不会因此心生退意,当年长离公走时,其妻已身怀有孕,人死,总还有血脉延续。”沈夫子眉心刻痕一舒,两声沧桑大笑,挥袖竟是悲喜交加,“天意弄人!这贼老天似乎非要与我等作对不可,我们寻寻觅觅,只得一消息,那便是长离公夫人为千秋殿刺客所杀,连尸骨也不得见!”
“好在,当年剑谷因与成汉的旧交,曾在战乱中偶然救得宗室子嗣,走投无路之下,我们才不得不将你迎回,对旧部宣称当年长离公留下一子一女,其女失踪,好在王子得保。知道秘密的人皆立誓为盟,到死不得吐露真言,可是这些年辗转至此,人心多有浮躁,这世上谁也不敢保证没有不透风的墙。”
李舟阳惨笑:“我确实应该有一个妹妹,皇城攻破之时,我没有救回她,所以心里一直留有遗憾。若不是年龄小,连夜噩梦,吵闹着要找妹妹,恐怕你们对外公布的就只有一个皇子,而西嘉也就再也无法认祖归宗。”
李舟阳起身,将“竹叶青”从地上捡拾起,安安静静擦拭打蜡后,收回竹伞之中。剑客之姿从来笔挺,可今日,他却身形微晃,身轻如萍,随时像会被风吹去。
灯下,沈天骄跪地稽首,口中高呼:“后来,老臣从一灰衣人处得知,原来楼括并没有杀小公主。然而我等苦心经营多年,再不敢重蹈覆辙,不是老臣心狠,且不论将士难尊一女子为王,更何况一旦迎回公主,当年秘密自然瓦解,臣等失信于人,必然人心涣散,不需晋朝人马来灭,我们便会从此一蹶不振,殿下,您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我真的是你们的希望?”李舟阳冷冷一笑,光下暗影里,他这一声显得格外无情,“还是说,你们只是不愿放弃,复仇的工具和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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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愁绪多展,百里外的山头,楼西嘉就着篝火,欲言又止。她太了解她的义父了,没人会愿意徒劳,去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毁去证据若被她所知,虽然嘴上不会埋怨,但心中依旧会耿耿于怀,毕竟,人都想知道自己的根,不论当年是被抛弃,还是无奈离散。
那么,他这么一说,结合沈天骄之前在武侯祠中说的话,楼西嘉心里蓦然死灰一片。一时间,四下寂静,每个人大气都不敢出。
“义父,我有个问题想问你。”过了半晌,她终于鼓起勇气,去挤出怀疑的字眼,然而话还没问出,楼括已经心知肚明,当下将往事一一倾吐。
那个冷厉的杀手一字一句道:“对不起,你的生母,确是我所杀。”
“那你为什么不杀我?”楼西嘉霍然起身,伸出的指责的手却在对上他双眼时莫名开始颤抖。那一瞬间她懂了,为何姑萼会给她两条选择,为何会告诉她追查即是痛苦,原来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只有自己蒙在鼓里,这样的感觉真糟糕,比被沈天骄指着鼻子骂认贼作父还要难受。
想到这里,眼泪从眶中滚出,楼西嘉抹了一把,再责问一声:“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