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西嘉伸出去捞酒壶的手僵在半空,而后悻悻收回,抱着杯盏叹息一声,不知如何宽慰他才好,或者根本不需要宽慰,因为他们都不是耿耿于怀的人。
船行到内湖瓶口,来看热闹的江湖客分批在有琼京前的三处渡口上了岸,姬洛打点老船夫别去跟那些顾面子的人挤大路,因而船桨一撑,给开到了旁侧一个看起来临时搭建的,灰溜溜的小渡头。
半个接应的人都没有。
白少缺逮着机会嘴上奚落了一番,但三人都没有骄矜贵气,也不讲究声势,于是徒步往薄雾缭绕的青山中寻径而去。
约莫爬到半山腰上,忽闻得两涧间有琴声由远至近,由弱至强。
“你们听,有人在弹琴。”楼西嘉侧耳,追着那音律往山中快跑了一阵。
直到瞧见溪涧两岸山体巉岩上架着一座飞来石拱桥,上头有人抚琴影影绰绰,她这才放缓了速度,走三步,小顿片刻,有些入迷。
白少缺同姬洛跟来,瞧她眸中多了几分思怨,不禁满腹疑窦,遂试探开口:“你喜欢?我也会奏乐啊,不过不是琴瑟,我只会吹芦笙。”
换作往常楼西嘉必然要同白少缺呛上两句,再邀他露一手,但此刻她却如石化成玉一般,久立原地,对身旁人的话充耳不闻。
姬洛蓦然读懂,恐怕她乍然乐声入迷,不是因为痴恋,而是因为遗憾。
是在遗憾那抹失去的芳华吗?这丝竹音色沉敛淳和,哀而不伤,雅致悠远,的确同那人有几分神似。
这时,林涧的另一侧传来细微的说话声。
“琴以悦己,山中好弹,嵇中散曾言:‘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厌,而此不倦’(注1),琴以养心,如此雅致自由之声,也只能在京师以外耳聆,着实令我等艳羡。”
一人长叹,令一个人对接:“大人,这帝师阁阁主师瑕先生便擅琴曲,听说他藏有一张战国流水断纹琴,斫琴师便是出楚庄公‘绕梁’那位,只是可惜琴仍在,抚琴人却缠绵病榻。”说到这儿,那接话的侍从有些气急,“别家的都不愿来,您为何趟这趟浑水?”
姬洛侧耳以闻,前者说话沉缓语迟,引经据典,定然是极有涵养之人,而后者说话轻快,掷地有声,虽是仆从之身,却不似府内教习粗使家丁,更像是习武之人。因而,他推论这两人并不是江湖中人,而此时赶来看热闹的,若不是江湖人,自然与那遥遥高阁有不小的干系,特别是那一声大人,耐人寻味。
于是,姬洛调头,打算催促二人上山。
然而,白少缺恰在此时回过味来,他人不憨傻,甚至还可称聪慧,纵使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后也有所体味,再看楼西嘉时,眼神变得极为复杂。
随后,他攘袖飞刀,只见黑色的利刃来去,削落山头遮挡视线的枝丫绿叶,顿时鸟惊蝉停,琴声乍歇。
“谁?”
那护卫按住佩剑,抽出一寸寒光,却被身后的主人压住胳膊,退避在后。
抚琴的帝师阁弟子被这无风雅的俗人扫兴,顿时气恼不堪,抱着琴转身下了石桥,扭头隐入流岚云烟中。
楼西嘉仓惶回头,白少缺收刃,却没有一丝的愧怍,反而迎着她不解的目光直上,笑道:“树欲静而风不止,若有一日大树飘摇,你可会只身入风雨?”
“不会的。”楼西嘉不耐与他多言,倔强而执拗地往山中去,口中念念:“我是说,这大树。”
白少缺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帝师阁到底有什么好?为什么你们都容不得旁人半点訾议?”
过了很久,楼西嘉才垂首叹道:“天可以有阴雨霁雪,却不能终年无日;人可以置身黑暗困厄,却不能没有希望和信仰。无论如何,帝师阁都是中原的信念,千古摧折而不倒,境外铁蹄就永远踏不进江南河山。”
“这棵大树不会倒,也不能倒!”
就像那个人一样,无论生死,他留下的光辉可以在人的心中一生不灭,楼西嘉也觉得可笑,这种情感有时候转头来看已然超脱了情欲,用启明之光来说,方才足矣。
毕竟,人总是追缅一些得不到的东西。所以,纵然他已经死了,可她仍固执的相信,美化,而后拿不起又放不下。
“帝师阁终有一劫,就像滇南九百年,乱不可止,变不可缺。”四目相望,白少缺摇了摇头,在她面前甘愿败下阵来,软言细语道:“那就祝它能凤凰涅槃,破茧成蝶。”
那一声破茧成蝶,令从旁静听二人论述的贵人抚须含笑,侧目对身前的侍卫道:“裴栎,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趟这趟浑水,正因为所有人都觉得帝师阁气数将尽,我才要来亲眼见一见,何为奇迹!就如同我见这疮痍大地,仍相信山河不破!”
楼西嘉出剑,直指溪涧那一侧:“你这人偷听我们说话,真不要脸!”
“是谁偷听谁?可是我们先来听琴的,你们扰人雅兴还有理了!”侍卫裴栎也跟着怒目拔刀,愤懑不平。
“裴栎,不得无礼。”裴栎身后转出一清秀利落人,年约三十,头戴帻帽,未着中衣,身披宽袍。身量高挑,俊眉秀目,上下兼并江南之容雅与北漠之器量,又暗含英气杀伐,带剑而行,潇洒如匹练之锋。
只见他拱手道:“在下谢玄,字幼度,自建康来,方才偶然听得几位少侠高谈帝师阁,唐突惊扰,还望海涵。”说着,他转身向楼西嘉,“听姑娘之言,心中振奋不已,因而频频流连,不禁思虑天下。如今铁蹄破境,民生苦难,想到帝师阁之于武林为曦光,何人又能成天下苍生之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