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过后平反,只怕是一招“见风使舵”。若是晋国来问,则力争清白,以表忠心;若当真走到秦国决胜,转头就会卖个好大的人情。
梁昆玉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百年黑暗,世间流离水火,剑谷立于西南之陲也不得幸免,已经走到这样一步了吗?这偌大的剑谷,比不得豪门世家齐心,高义有余,却越发没有人情味了。
“剑翁,不好了!大事不好了!秦国……秦国有使来见!”
这时候,坐守谷门的弟子跌跌撞撞沿山路石阶奔上云深台,一路高呼喻灵子的敬称,结果脚步踩得急了,在经楼前被人墙一挡,拨乱拥挤时狠狠摔了个大马趴。
四面都静了下来,弟子们纷纷退成齐整的两行,当中有心热的要去搀扶,却被长梯之下传来的金甲摩挲声给镇在原地。
众人齐回头,只见一英勇神武的披甲将军按剑行于行伍之前,他背后还跟着一支小队,人人都身具戾气,兜鍪甲胄上血迹未干,显然是刚从杀伐战场出来。
“我乃邓羌将军麾下参军,蜀中叛乱昨夜已平,奉天王之命,代以问剑谷诸位安,”那小将目不斜视,一双鹰眼只望着悬阁经楼,冷笑一声,“不知……剑翁可在?”
经楼内几人左右相视,皆如临大敌,唯有梁昆玉年轻胆子肥,快步上前走至喻灵子身前,一把拽下他腰间环佩拴在鸟腿上,而后拍了拍翅羽,抬手一扬:“八宝茶乖乖,快去将谷主找来。”
秋来雾露深重,剑门雄关前后的地势比之蜀郡平原又骤然拔高,纵使时至晌午,亦缠绵不散。
李舟阳举着沉重的竹伞破开雾气,一步一踽归于山谷后的白水悬亭前。
那亭子造得有意思,从侧面山麓可见其三面落空,只一面堪堪连于青山,因背后是一内凹的山壁,顶上冒尖的石块和亭子的月梁相接,致使夹中有洁白清泉淙淙落于缝隙,才形成悬龛的样子。
听说秦汉时,这处古亭是一边防要塞,用以盘查往来马帮贩子,也作邻国防御,本建在高山崖边,后来蜀中夏秋多雨,滑石不断,亭周三面都给松动了个干净,才得成奇观。
剑谷人人都说此地危矣,唯有谷主一人常往,还酷爱在那里修行冥想。
众人传扬谷主修为高深,武功卓绝,浑不怕死,只有平辈的老家伙才敢骂一句:“噱头!装的个龟儿子!”
李舟阳收伞,随手放于楹联边,正抱剑闭目静修的迟虚映开了口:“来了,坐吧。你早该来的,让为师足等了一年。”
“师父,桓温死了,一年前他就死了。”李舟阳身子没有动,就这么直愣愣站着,脸色沉郁,好像随时要隐于雾气遁走。
迟虚映叹息:“你去过建康了。”
李舟阳眼中瞳子微微一睁,颇有些惊讶。
迟虚映只得他一个徒儿,当年他宁可忤逆尊上,也要强势出剑谷,两人关系闹得很僵,一去数年纵然都立身巴蜀,却从无相见。过去成汉旧事缠身,他未见得对剑谷多有怀念,如今对谈,听闻眼前人对自己一举一动的关注,心尖纵使凝冰,刹那也化作了春水。
“他真的死了……”李舟阳那么个刚毅男儿,呢喃两声,脸上忽然显出偌大的失望,目光沉沉,像永无日出的黑夜。他踉跄两步,抓紧朽木栏杆,挤出一声苦笑:“他真的死了,执绋出殡时我就在府外,整个桓府都是哭声,我偷偷去瞧过表姐,她穿着桑麻孝服坐在廊下发呆,脸色苍白,神情倦怠,我不敢靠近她,府上人多眼杂。”
那一天对李舟阳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
他努力半生,就是为了杀此人报仇,可国仇未平,人却已逝,他再也无法手刃,那一刻仿佛把心肝放在灶上煎熬,只留下无穷无尽难捱的痛苦。
还有什么比失去方向更难受的?
从前的努力变得可笑,而今后无论多努力,都毫无意义。
若成汉真有复国希望也便罢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竹海藏匿部署的那些人,如何与东晋的大军相抗,更何况还有强秦在侧。那个时候,李舟阳也会偷偷懦弱地想,如果做不到,起码杀掉桓温,以血祭亲族也是好的,可桓温……也死了。
“比起复国,我更想报仇。”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公羊迟和绵竹之战,嗯……因为和下一篇文的主线有莫大关系,并且对本文没啥太大影响,所以暂时没有大篇幅来描写_(:3」∠)_
第178章
在建康流连那几个月,李舟阳整日喝酒听曲,时而又与纨绔斗气争强。在朱雀楼吃大闸蟹时因为不会时下最兴的剥壳取肉之法,被京都的贵胄子弟笑话,他一怒之下挽剑剖蟹,以内力碎壳而肉不烂,一手奇技艳惊四座,被一连追捧了好些日子。
那几日,李舟阳放纵享受心里麻痹的快感,如同吸食五石散一般,觉得过去数年隐忍不发的日子,早该被一脚踢到江东。他本就该是一国贵子、公卿名流,所有人都应该捧他,追随他,称赞他,为此,他甚至可以放下手中的剑。
朱雀楼曲水豪赌,李舟阳差点输掉了他的剑,隔日酒醒时,他匆忙四寻不得,倾盆大雨当中,久立失神。天缺一角,雨如水柱,淋得他睁不开眼,直到耳旁有车马停顿,小厮冲上前来往他手中塞了一柄竹伞,并赠还佩剑,这才回过一缕魂。
“不知是哪家……”他抹去脸上的雨水,话没说完,人已看清车马上的桓府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