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平平听清宁重复自己的话,不由得又翻了个白眼,不过却无从反驳。“二进宫”这个词还是他自己说出来的,现在清宁说给他,虽让他气闷,可也只有受着。
两人仍和几个小丫头一样,坐着自家马车,随着小内侍木兰一声进宫。然后清宁仍和那些送自家孩子来做伴读的妇人们一块在那殿里等候,薛平平则和木兰一块又来到资善堂,和那些孩童一块坐在课桌后等候着上课。
上午的课仍是宰相冯道亲自来教授,下午的课则换成了另一名宰相和凝。和凝则讲起了韵书,但并不是直接开讲,而是选了几首连这些孩子也都耳熟能详的历代诗歌来讲授,并一一分析其音韵。给这些孩子讲音韵,未免有点过早了,有的能听懂一点,有的则听的如云山雾罩一般。和凝也不理会,只顾按自己的意思来讲。和凝讲完后,将几首诗一一写给这些孩子们看,让他们跟着写了一遍,便宣告下课,随后便扬长而去。
薛平平看着那和凝的背影,感觉到这位宰相讲课……怎么有点敷衍了事似的;不过再看看这些孩子,倒个个面露喜色,毕竟和凝讲课比较快,随后让他们学着练字的分析音韵的诗,也都是短诗,作业不是很多,自然受欢迎。
薛平平叹息一声,眼睛余光不经意地瞥着站在殿门口的应诚,心说今天还有没有那加料的茶点呢?
皇子石重睿又被内侍抱走,随后又有内侍将这些伴读的孩童一一领出,最后轮到了薛平平,竟然没有任何异样,倒让他有些诧异了,但也不能多问,便跟着出了资善堂。随后又来到昨天那领赏赐的大殿,再领了一份赏赐,这次是一包包装精美的茶饼。薛平平托在手中,仔细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道道来,便跟着内侍,和同伴们转回那些家长们所在的大殿内,再和家长们一起,由内侍们领着出宫。
马车出了宫后,清宁又悄声问薛平平,今天怎么下课这么早。薛平平便把和凝讲课很快的事说了,清宁听后,也有些奇怪,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什么原因,便笑着说道:“这和相公乃是公认的朝野第一才子,不想讲课却这么潦草,不是家里有什么急事怕耽误了吧?”
一连三四天,资善堂内的课程都由晋廷中文才出众的重臣们来教授,这倒让这些孩子认识了以前只是听说却没见过的那些大人物。但他们上课时便来资善堂,下课便出宫回家,相互间却没有什么交流的机会,就连他们伴读的皇帝的七子石重睿,他们也只是真的给他做伴读,连句话也没讲过。
这一天课后,给他们讲课的老师才走,便见应诚走到正中,向这些孩子们说道:“这些天来,大家一直都在上课,都很辛苦,陛下体恤你们,特意赐下膳食。”说着便朝等候在门口的内侍点点头,那内侍便走了出去。应诚又接着说道:“另外陛下口谕,明天给假一天,你们可以在家休息。”
他这话一说,这些孩童都兴奋起来,个个眉开眼笑,只是不敢放肆地笑出声来,仍然安安稳稳的坐着。
不多时,内侍们提着食盒进来,给这些孩子一一摆上一荤一素两个菜,一个鸡蛋汤,两个大馒头。这份饭食看似简单,不过也算是不错了。应诚见这些孩子都眼巴巴地看着他,便笑着说道:“不必看我,你们快些用膳,用完好回家!”
这些孩子这才开始吃了起来,顿时大殿内便响起各种声音来。
薛平平眼睛平视,提起了筷子,注意力似乎也和那些孩子一样,放在这些饭菜上,但他眼角余光一瞥之际,却看到应诚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将目光飞快地在他身上一瞥而过,心里不禁暗自冷笑,随后便低下头来,看着那碗鸡蛋汤,端了起来放在嘴边似乎怕烫似的,轻轻吹了吹,随后便喝了一小口,呷了呷滋味,看着与后世的葱花蛋汤好像没什么区别,但却异样的美味,不禁暗赞不愧是“皇宫大内顶级御厨”出品的鸡蛋汤,又喝了一口,放下碗来,朝前看了一眼,却见应诚正盯着自己,便朝他一笑。
应诚有些惊慌,急忙将目光转开,随后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四下看着。
薛平平心说难道先前几天没什么动作,便是想让我放松了警惕,等我没那么在意再来一场?或者是想找什么人来对付我,直到现在才找来了?思索了一会儿,心说只要你们不动粗的,随便你们弄什么,小爷也不会在意,倒是真想会一会你们这里的诈骗高手,看看与一千多年后有何异同!
薛平平低着头,慢慢地咬一口香软而又劲道,很有嚼头的小馒头,再拿汤勺盛一勺汤送到口中,好整以暇地细嚼慢咽,直到吃完了,也没见有什么困意,不免觉得有点奇怪,抬头又朝应诚看去,却见应诚双手轻握,自然垂下放在小腹前,这是标准的内侍侍立的姿势;他目光平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等着最后一个孩子吃完——也就是薛平平放下餐具,拿起一块小手巾擦了擦手和嘴巴,方才朝等候的内侍们挥了挥手,让他们把餐具收走,然后方才上前,让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内侍们,领着这些孩子,走出大殿,来到旁边不远处的一处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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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孩童排着队,一进这座偏殿,便见迎面看到的便是一个尊观音菩萨像,随即便觉一阵柔和而又低缓的佛歌传入耳中。这些孩子对于这些倒不陌生,他们哪个没有随长辈去寺庙道观里进过香拜过神呢?至于观音菩萨的法像,他们倒也见过多次。
仍是应诚,走到菩萨像前,恭恭敬敬地拜上一拜,又朝那大和尚合什行礼,随后转过身来,向这些伴读孩童说道:“今天陛下的赏赐为圆融大师借菩萨法力加持护佑的佛珠一串,可镇祟驱邪,趋吉避凶,你们要贴身佩戴好了!”
那些内侍引着伴读的孩子们一个个上前,先拜佛像,之后再对盘坐在佛像前蒲团上的一位身材魁梧、面相威严的大和尚,也卞是圆融大法师合什行礼。旁边的小和尚便拿出一串佛珠给他们戴到手腕上,原来这就是今天宫内的赏赐。
伴读孩童领了这串佛珠,便被内侍们领出殿去。等轮到薛平平时,他也像前面的孩子那样,先向观音菩萨像礼拜,再向那大和尚行礼。旁边的小和尚伸手握住他手腕,也给他戴上一串佛珠。薛平平再向两个和尚行礼,便准备和那些孩子一样退下,才要转身离开,却不料那本来闭着眼睛口中默念经文的大和尚圆融,突然睁开眼睛,两道寒光从一双眼睛里冒出,直射到薛平平双眼中。
薛平平一怔,身子一僵,立即便停下来,默默和那大和尚对视起来。
那大和尚圆融见薛平平和自己对视,面色顿时柔和起来,一副慈眉善目的神情,张开口来,那声音似乎是从天外传来的纶音佛语,又像是从自己心底里冒出来的心声一般,在无比慈祥地召唤着他:“小——施——主——”
薛平平双手合什,躬身一礼,低声问道:“大师……有何吩咐……”
那圆融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双眼仍然紧紧盯着他的双眼,手中木鱼敲击的节奏顿时变得缓慢起来,随着他木鱼声音放缓,周围那些和尚的佛歌节奏便随之缓慢下来,仍用极其和蔼可亲的声音问道:“小施主,你……从何而来?”
薛平平脸上露出一副茫然的神色,痴痴地答道:“我……我从来处来……”
旁边的小和尚一怔,情不自禁地转头看师父。圆融倒是面无异色,仍然平平静静地问道:“那又往何处去呢?”
薛平平道:“往去处去。”
圆融缓缓开口,声调有些悠远深长的意味:“倒是深具佛性……那贫僧再问:小施主你的真姓名为何?”
薛平平一怔,没有紧接着回答。那圆融又紧接着问道:“小施主,如今你被不知名的妖气笼罩,心智已失,行为乖张,若是任由妖气在你身躯内横行,只怕不久后你便会被那妖气所惑,伤及自身,或夭折或痴呆,或将做出不忍言说之事。请将你的真实来历告诉贫僧,贫僧有大法力可以助你!”
薛平平闭上了眼睛,似乎要躲避他目光的逼视。圆融眼中寒光迸射,低喝一声,就连旁边的小和尚也心惊胆战地浑身颤抖起来。站在不远处观看的应诚等人,顿时也被那喝声惊了一下,他急忙去看薛平平的反应。
却见薛平平又睁开眼睛,双眼仍如先前那样,和似乎用尽全身法力的圆融对视着,口中却缓缓说道:“我……的真姓名……我……道号灵均,乃是大罗天胜境万寿山五庄观观主、地仙之祖关门弟子。”
圆融一怔,随即脸上显出一股怒意来:“胡说八道!这世上哪有什么你说的那些地方?还大罗天、万寿山、五庄观、地仙之祖?你在撒谎……哦……不,那是妖怪特意给你布下的幻境!”随后将木鱼急速敲击着,口中念念有词,又默念起了一段经文,殿内的小和尚们随着他的木鱼声又将佛歌节奏唱得快速起来。
对面的薛平平似乎神色起了变化,不像之前的茫然,而像是若有所思的在极力回想起什么来,圆融心里一喜,催动全身之力,聚于话中,紧追逼问:“佛法无边,回头是岸!小施主,贫僧于此佛堂之中,借菩萨之法,压制你身上妖气,你亦可凭自身心意,与贫僧配合,将你心中所想告诉贫僧,以使贫僧能将你本身所带娇气袪除!”
薛平平双眼露出一股冰寒之意,逼视着那大和尚,口中同样不带丝毫烟火气地答道:“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群臣之义父子之情。”他这段话,乃是背诵的唐代大儒韩愈的《谏迎佛骨表》中的一段,是最能刺痛佛家、使得佛教徒们憎恨不已的黄钟大吕,“巧言令色,不过是为了蛊惑人心,逢迎献媚于强权以求护法;危言恐吓,不过是为了以聚敛百姓钱财供奉已身而已!我即为圣教门徒,又为神仙弟子,何来妖气一说?反倒是你这胡教番僧,倒是一身胡气、番气,外加妖气、魔气、鬼气!你那佛祖发祥之地,如今被绿教、湿婆教两面夹攻,已近灭亡,再无佛迹,你们这些口口声声虔信佛祖的和尚,不回天竺那混乱之地保护你的佛祖,反倒诬我为妖,何其可笑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