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侯不再是定州城中的蝼蚁,而是天下谁人不识君。夺回定州城后,圣人李淮连下三道口谕。第一道,赐定州侯丹书铁券。圣人与君侯各执一半铁券。持此券,意味着中州将永远承认定州侯,君侯必须永远效忠朝廷,只要江山在,定州侯永不绝嗣。第二道,召定州侯回京。第三道,再召定州侯回京,欲赐君侯九锡。那?夜后,李凌冰整整昏迷了六天六夜。她的意识一直很模糊,记忆也是片段式的。她记得严克给她喂水,给她揉腿,用布头给她擦脸——水太凉,她接连哆嗦。她记得薛平戳向她眉心的针,本来想躲,却在下一刻失去意识,再醒来,又只见到严克。那?些片段皆是严克——侧脸而坐、垂目而望、仰而皱眉。然后,那?些交叠模糊的影子逐渐合成一个清晰的人,不再遥不可及。这一次,她彻底清醒了过来。严克正坐在榻边的地上?,一手执书卷,一手隔着被子拍她的手臂。他很快察觉了被子底下的微动,转过头来,眸中闪现惊喜之色,“之寒,你醒了?”“嗯。”随着身体渐渐恢复知觉,疼痛如万虫咬噬般爬上?来,她觉得浑身的骨头都碎了,脚踝疼得最厉害,她眼前掠过一个人的样子,问,“谢嘉禾在哪里?他无碍吧?”严克愣一下,黑眸沉沉,道:“从死?人堆里把他刨出来。他自?己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就不见了。我?还没功夫管他。”李凌冰小鸡啄米一般啄着“太真”二字,心想,谢忱大?概是怕羞,应该是无碍,转而问,我?是变残废了吗?脚好疼,动不了。”她尝试抬脚,一动,身体像触电。“别动!骨头已?经?接上?了。好好养着,养三四个月,就可以?下地了。”严克把下边的被角掀起来,爬过去,仔细俯看伤口,他重新把被角掖好,在地上?坐好,黑眸盯着她的脸。李凌冰疼得大?口喘息着,如失水的鱼,嘴里满是苦药味,吞咽几下,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才咳了一下,就强收住,身体震动之下,骨头都酥断了,忍痛忍得眼眶里蓄满泪水,嚷嚷着:“疼死?啦,止厌。”严克皱眉,“薛平说开始的七十二个时?辰最难熬,熬过去了,就没有那?么疼了。你自?小服金丹,那?些金丹药效霸道,寻常麻药已?对你不起作用。若是下猛药,你体弱,又怕你受不住。我?已?经?逼过他了,他不像是骗人。”李凌冰可以?想象薛平被严克逼得走投无路的样子,一想就笑?,一笑?就把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眼泪珠子抖下来,浑身又抖起来,疼得哇哇乱叫。严克除了帮她掖被角,手无处安放,等她安静下来,道:“之寒,以?后你要好好吃肉,否则骨头长得慢。佛前说的那?些话忘了吧,我?不忌讳。”李凌冰轻轻“嗯”了一声。严克说:“那?个时?候,我?以?为真的丢了你。你知道,如果你死?了,我?会愧疚一辈子。我?甚至没办法把责任怪在谢家小子身上?,互换身份是我?的主意,是我?选择杀汗王,而不去救你。我?觉得自?己罪该万死?!”李凌冰故意逗他:“就只是愧疚?看来,我?在你心里,也不过是尔尔。”严克默不作声,黑眸沉的啊——显然是当了真。李凌冰急忙道:“嗳!嗳!我?是逗你的。我?知道,男女想法不一样。愧疚比恨啊爱啊更?磨人,一个愧疚足够你想我?一辈子。”严克道:“嗯,一辈子。”李凌冰道:“止厌,你把你离开别院到我?昏睡这几日的每一件告诉我?,不许瞒我?任何的事,我?会向谢嘉禾求证的。”严克把他如何杀汗王、如何寻她不到的事一五一十交代了,“我?以?为别卓已?经?被我?杀了,是我?大?意了,她只是重伤装死?,最终被她逃了。”李凌冰吐出二字:“弟弟。”她的眸子紧紧盯着严克,不打算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严克道:“圣人召我?回京。”“止厌,你……”李凌冰的话被打断,有兵士在门外报,“主君,圣人口谕到。”严克没有动,仍是坐在地上?,低下头,揉搓双指,“谁都不许进来,就在门外报。”尖细的嗓音响起:“急召君侯入京,赐九锡。”严克说:“知道了,滚。”屋子里陷入寂静。李凌冰打破沉默:“这是第几次召你入京?”严克回答:“第二次。”“玉京离定州城这么远,我?才昏睡了六日,就两次召你回京,说明第一封口谕刚下,第二封就追着来了,弟弟他——真的很着急。”李凌冰顿住,轻轻叹气。严克小心翼翼打量李凌冰。李凌冰若有所?思盯着严克。两个人你看我?,我?盯你,都有些吃不准。严克道:“此番——我?确实越界了。”“止厌,你……”她的话又一次被打断。严克恼怒吼:“又怎么了?”兵士报:“有军情呈报君上?。”“说!”兵士大?声道:“已?探到别卓踪迹,她一路向西?北方向逃,边逃边聚集零散的鞑靼部落,有十数万之众,自?封汗王,已?接近虎子口。大?都督的军已?经?动了——”还未等那?兵士说完,严克迅速站起来,冲过去打开门,详细问了军情,最后才对兵士道:“告诉探到消息的人,让他好好休息。”严克踱步到李凌冰身边,露出一个愧疚的笑?容,“之寒,我?有些军务要处理。高雪霁要回北境,我?得好好和他聊一聊。”李凌冰点?头,“去吧,军务要紧。反正我?一直都在这里。”严克与高晴、潘玉商量军务到下半夜,等他再入李凌冰的屋子,她已?经?睡着了。她想和他说什么呐?他想知道想得要命,想到肚肠都痒,就连商量军务的时?候,他都在琢磨这件事,几次失神,都是被高晴用脚踹回现实的。但他不忍心把她摇醒。他想,反正往后的日子还长,就算她每天说一个字,他都等得起。李凌冰醒来的时?候,屋里只有一个侍女靠在灭掉的灯盏旁,头一摇一摇,眼睛半阖半开,正在瞌睡。天已?经?亮了。看来严克一夜未归。真没良心啊!“那?个谁!我?身上?痒,你给我?挠一挠。”李凌冰试着蹭一蹭背,不成,一动就疼,还是得找人来挠。其实严克在的时?候她就痒了,碍于面子,强忍着,那?滚烫的泪珠子里有一半是憋痒憋的。侍女猛得栽倒,从地上?爬起来,瞪着一双大?眼睛,“谁?谁在叫我??叫我?干嘛?”李凌冰有些无语。严止厌哪里请来的侍女?太不专业了。李凌冰咳嗽一声,“你过来,我?肩胛骨这边痒,你给我?翻过来,好好抓。”侍女擦擦口水,走过来,跳上?来榻,两只袖子往上?一抡,露出一对结实的臂膀,真就把李凌冰捞起来,翻了一个面。李凌冰尖叫起来。严克冲进来,“怎么了?”当场愣住,“你们——在干什么?”侍女眨眨眼,“夫人要我?给她翻个面。”李凌冰疼得鼻尖一点?红,翘起断脚,用后脑勺撞榻,眼泪都哭干了。侍女跳下来,用手抓耳畔两条细麻花辫,“我?不是故意的。是夫人要我?翻面,我?才翻的。”严克快速走过来,手臂托起她的膝盖,将断足悬空起来,“丹橘,去把薛大?夫请来,快。”他无奈看向她,“骨头错位了,又得重新接一次。你别动,越动越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