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这个故事说给朋友听,他因此破涕为笑,我说:&ldo;你看故宫博物院的好玉何止千万块,尤其是小品珍玩的部分,看起来就知道曾有一位爱玉的人在上面花下无数的心血,可是他死的时候不能带走一块玉,我们现在看那些玉也不能知道它曾经有过多少主人,对于玉,能够欣赏的人就算拥有了,何必一定要抱在手里呢?佛经里说&lso;智者金石同一观&rso;就是这个道理。
&ldo;爱玉固然是最清雅的嗜好,但一个人爱玉成痴,和玩股票不能自拔,和沉迷于逸乐又有什么不同呢?&rdo;
朋友后来彻底地觉悟,仍然喜欢着玉,却不再被玉所困,只是有时他拿出随身的几块玉还会感慨起来。
物固然是足以困人,情更比物要厉害百倍。对于情的执迷,为情所困,就叫&ldo;痴&rdo;,痴是人世间的三毒之一(另外两毒是贪与嗔),情困到了深处,则三毒俱现,先是痴迷,而后贪爱,最后是嗔恨以终。则情困是一切烦恼的根源,没有比这个更厉害了。
被情爱所系缚,被情爱所茧结,被情爱所迷惑,被情爱所执染,几乎是人间不可避免的,但当情爱已经消失的时候,自己还系缚茧结自己,自己还迷惑执著自己,这就是真正的情困。
有一次我遇到一位中年的妇女,她的朋友都已经儿女成群,可是她没有结婚,没有结婚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她忘不了二十年前的一段初恋。
她的初恋有什么不凡吗?为何她不能忘却?其实也没有,只是一个少男一个少女在学校里互相认识了,发誓要长相厮守,最后这个男的离开了,少女独自过着孤单的心灵生活,一过就是二十年。
这么普通的故事,她也说得眼泪涟涟,接着她说:&ldo;不过,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rdo;
我说:&ldo;在时间上,你的故事已经过去,实际上一点也没有过去,因为你的心灵还被困居在里面。到什么时候才算过去呢?就是你想起来的时候,充满了包容和宽谅,并且不为它所烦恼,那才是真正过去了。&rdo;
&ldo;做得到吗?&rdo;
&ldo;做得到的,在这个世界上为情沉溺的人固然很多,但从沉溺中走到光明的岸上的人也不少。因为他们救拔了自己,不为情所困。&rdo;
我把情说成是沉溺,把救拔说成是走到光明的河岸,是有道理的。我们在祝福一对新人时,最常用的一句话是&ldo;永浴爱河&rdo;。
&ldo;爱河&rdo;的譬喻出自《华严经》,《华严经》上说:&ldo;随生死流,入大爱河。&rdo;为什么说是爱河呢?由于爱欲和河一样具有三种特性,一种是容易使人沉溺,不易自拔。第二种是爱欲的心就像河水一样,能浸染入最深的地方,例如我们用铁锤击石,石头会碎裂,但不能击碎每一个分子,可是如果我们把石头丢入河里浸染,它可以湿濡石头的任何一个分子,年深日久甚至把它们分解成粉末。第三种是难以渡越,不管是贩夫走卒,王公将相,都无法一步跨过河的对岸,同样的,要一步从情爱的束缚中走过也非常的不易。
我想起《杂阿含经》里记载的一个故事:有一次释迦牟尼对弟子说法,他问他们:&ldo;你们认为是天下四个大海的水多,还是在过去遥远的日子里,因为和亲爱的人别离所流的眼泪多呢?&rdo;
释迦牟尼的意思是,从遥远的过去,一生而再生的轮回里,在人无数次的生涯中,都会遇到无数次离别的时刻,而流下数不尽的眼泪,比起来,究竟是四大海的海水多,还是人的眼泪多呢?
弟子回答说:&ldo;我们常听见世尊的教化,所以知道,四个大海总量的总和,一定比不上在遥远的日子里,在无数次的生涯中,人为所爱者离别而流下的眼泪多。&rdo;
释迦牟尼非常高兴地称赞了弟子之后说:&ldo;在遥远的过去中,在无数次的生涯中,一定反复不知多少次遇到过父母的死,那些眼泪累计起来,正不知有多少!在遥远的无数次生涯中,反复不知多少次遇到孩子的死,或者遇到朋友的死啊!或者遇到亲属的死啊!在每一个为所爱者的生死离别含悲而所流的眼泪,纵是以四个大海的海水,也不能相比啊!&rdo;
这是多么可叹可悲,人因为情苦与情困,不知道流下了多少宝贵的泪珠,情困如此,物困亦足以令人落泪,束缚在情与物中的人固然处境堪怜,究竟不能算是第一流人物。什么是第一流人物呢?古人说:&ldo;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自是第一流人物。&rdo;
第一流的人物看白云虽是至美,却不想拥有,只想心领神会,这是多么高的境界。当我们知道其实在今生今世,情如白云过隙,物则是梦幻泡影,那么还有什么可以抱老以终的呢?
第一流人物犹如一株香花,我们不能说这株花是花瓣香,也不能说是花茎香;我们不能说是花蕊香,也不能说是花粉香;当然不能说是花根香,也不能说是花叶香……因为花是一个整体,当我们说花香时,是整株花的香。困于情物的人,往往只见到了自己那一株花里一小部分的香,忘失了那株花,到后来失去了自己,因此,这样的人不能说是第一流的人物。
第一流的人物,不在于拥有多少物,拥有多少情,而在于能不能在旧物里找到新的启示,能不能在旧情里找到新的智慧,进出无碍。万一不幸我们正在困局里,那么想一想:如果我是一只蛹,即使我的茧是由黄金打造的,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我是一只蝶,身上色彩缤纷,可以自在地飞翔,则即使在野地的花间,也能够快乐地生活,又哪里在乎小小的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