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一落,屋里几个面生的娘子齐齐抬头,一同看向李殊檀,等她诧异的目光扫过去,又齐齐低头,有个娘子甚至背过了身。
李殊檀更奇怪,顺势在屋里扫视一圈。茅屋狭小,塞的人太多就更显逼仄,两排通铺靠墙,一左一右摆了两只大柜子,中间的空隙窄得稍丰腴些的女子恐怕得侧身踮脚才能通过。
然而如此狭小而一览无余的空间,一圈看下来,却不见那架忽雷。
李殊檀直觉不妙,眼皮一颤:“忽雷呢?”
无人回答。
屋里静默无声,只有衣物摩擦的窸窣,还有针线穿过布料时轻微的声音。
“到底放在哪儿了?”李殊檀又问了一遍。
依旧无人应答,坐在右侧的一个娘子抬头,先小心翼翼地看了李殊檀一眼,又看了阿七一眼,然后迅速收回视线,欲盖弥彰地低头,咬断穿出的缝线。
李殊檀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阿七,低声问:“忽雷送回来,我想总是放在我的铺位上的。阿七,你在我边上,那我问问,你见过那把忽雷吗?”
阿七的手一顿,针刺进去半截,晃晃悠悠地立在布料里。她接着下针,含糊地说:“……没了。”
“……没了?什么意思?”
“你别问。”阿七说,“反正就是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李殊檀急起来,想得出来的差错一桩桩从脑海里跑过去,语气急促,“是没送回来过,还是被旁人取走?那是很重要的东西,暂存在我这里,我总得知道去哪里……”
“烧了。”阿七打断她的话。
李殊檀愣住:“……烧、烧了?”
“……对!就是烧了、毁了、没了!告诉你别问了,现在知道了,满意了吧?”阿七一把甩开手里正在缝的布料,话匣子一开,剩下的话倒出来轻而易举,“那东西是让人送回来的,说是你的,我们就把它放你榻上,谁知道太重,夜里滑下去,掉火盆里了,第二天起来才发现,都烧得不剩什么了。”
李殊檀不敢信,眼前一黑,差点跌倒。她吞咽一下,稳住身子,低头看着榻前的火盆:“……就是这只火盆吗?”
“对,就是这个。”阿七说,“谁让那把乐器那么不稳,放榻上都能掉下去。”
李殊檀抬头,在阿七脸上看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
阿七拧着眉,眉眼皱巴巴的,像是痛苦,但她闭合的嘴唇又翘着,两边的嘴角拉起来,仿佛一个怪异的微笑。痛苦和欢乐在她脸上并行,李殊檀盯着看了一会儿,恍惚间看到一种自残般的快意。
她忽然意识到,这不是意外,而是预谋。
司墨虽是崔实道安插在鹤羽身边的棋子,但不至于和李殊檀这样一个被掳来的倒霉鬼过不去,忽雷在他手上那一程不会有意外,他也不会故意乱摆。
但忽雷到了她榻上,到了茅屋里这群人手里,没那么重的乐器就能从平整的榻上滑下去,就能刚巧落进摆在榻前的火盆里,就能一直无人发觉,直到烧成厚厚一盆碳灰。
李殊檀曾听过个半真半假的故事,说是东海有个捕蟹人,钓来的海蟹放在无盖的背篓里,从不见有蟹爬出去。时人觉得神奇,纷纷猜测那只背篓是否制作工艺特殊,又或者往里面放了些特别的药粉,甚至有人猜测这捕蟹人是蓬莱仙人,只要轻轻一点,海蟹就不敢动弹。
但是,这些猜测都不是真相。
答案简单得近乎怪异,只要一只背篓里放足够多的蟹,但凡有一只海蟹想爬出去,另外的就会伸出钳子,使劲地把那只蟹钳回来。那些海蟹在背篓里互相钳制、互相踩踏,永远也爬不出背篓。
现在李殊檀就是那只想往外爬的海蟹,但她并不是爬向自由,而是爬到沸腾的油锅边上,然而即使如此,其他海蟹也不想让她出去,不想让她碰到逃脱的一点可能。
李殊檀一阵绝望。
或许是她的表情太痛苦,反倒取悦了榻上的女孩,阿七摸了摸,摸出压在枕下的一对青玉。
“喏,只剩下这个了。”她凉凉地说,“既然你说很重要,那留个纪念吧。”
青玉落地,“当啷”两声,滚在火盆边上。
李殊檀换了一口气,缓缓蹲下,捡起那对青玉。所幸用的玉料不纯,从榻上丢下来倒没开裂,只是滚了一圈灰尘。她小心地擦干净上面的碳灰,藏进贴近心口的位置。
她紧皱着眉,睫毛颤抖,声音也发颤,像是要哭出来:“为什么……”
“有什么为什么的?就是你运气不好!”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让阿七大为满意,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李殊檀,尖利地说,“你要是运气好,也不会被抓进来啊,被选中去弹琴又怎么样?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连琴都能掉下去烧掉,你就是没这个富贵命!”
李殊檀没有回答。
她摸摸心口,确认那对青玉已经藏好,深吸一口气,端起火盆,手腕发力,把一整盆碳灰全泼了过去。
烧了一夜,上层的碳灰发白,摸上去是凉的,往深里摸才有些温热,最底层的也只是略微烫人而已,但一整盆泼过来,阿七躲闪不及,让碳灰泼了个满头满脸,呛得不断咳嗽,露在外边的肌肤还有被火星烫到的。
她当即发怒,一面吐着碳灰,一面伸手想去抓李殊檀的头发:“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