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一走到那片枯草稀稀拉拉随风招摇的山地,就看到春生牵着一头老黄牛的落寞的小身影,果然在这里!齐云心里一阵生气,十多岁的年纪,时光大好,不到教室里读书,却跑到这儿来放牛!想到这里齐云心头便涌上一股勇气和师道尊严,几步抢上前去,不由分说夺过春生手里的绳子用力丢在地下,揪住春生的衣领就向教室的方向走。
春生被齐云拉得磕磕绊绊,连连求告:“齐老师,齐老师,我……自己走……”
身后的老黄牛“哞”地长叫了一声,齐云听得一个激灵,背上冒出丝丝凉气。
根据她在农村的几次“斗争经验”证明,齐云每次和学生的“战争”,最后总会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落败,比如马蜂、比如菜青虫、比如水塘……而这次会是什么?难道是老黄牛?
刹那之间齐云心里就转了十七八个念头,听说牛最忌讳红色,看到这个颜色就会情绪激动上前顶人,不过齐云今天穿的是一件淡淡的豆绿色的羽绒服,应该不在老黄牛有意见的颜色范围之内。可春生家的这头牛会不会偏偏就讨厌豆绿色?或者是它对颜色没有特别癖好、倒是最讨厌有人揪它家小主人的脖领?想到这里齐云出了一头冷汗,忍不住放了手,心虚地回头观察这头叫声颇具威力的老黄牛。
没想到身后的老黄牛只是静静地望着春生,一双苍老而温顺的眼睛竟然透出某种了悟世情的通透,看到这样的眼睛齐云心头一紧,听说印度人把牛奉为神,印度的婆罗门教认为牛能通灵,以前听到这个说法齐云只觉得是无稽之谈,可是今天看到春生家的老黄牛,却不知不觉地有点相信,至少她就莫名其妙地觉得这头牛是可以和人进行思想交流的。
齐云冷丁一放手,春生一个趔趄,好容易站稳了,却连忙对齐云道歉。
“齐老师,我……对不起您,我不该不去上课……我这就跟您回教室。”春生规规矩矩地给齐云鞠了个躬,又转过身去为难地看了老黄牛一眼,唤它,“老黄……”
老黄牛极其温顺爱怜地看着春生,仰着头“哞”地叫了一声,竟然自己转过头,默默地向春生家的方向走去。
齐云目瞪口呆,和春生一道目送着那头被称为老黄的黄牛。片刻之后,只听春生说了句:“齐老师,咱们走吧。”
齐云才回过神来,用手指着老黄拖着根放牛绳慢慢远去的背影,张口结舌地问:
“可是……牛咋办?”
春生温和的声音中透出一点淡淡的骄傲:“老黄自己能找回家去,不要紧的。”
齐云紧紧攥着拳头站在原地,直到老黄的背影渐渐在地平线上变成一个小点儿,最终消失。齐云在心里说:谢谢你啊,老黄。
春生事件后齐云放任自己采用了某种比较“卑劣”的作法:每天去教课时兜里都揣上一把糖,凡是来上课的孩子都发一粒,让他们尝尝齐老师的“甜头儿”。这些水果糖都是来支教之前从批发市场批发的,很便宜,齐云带了很多。原本打算初来的时候分给全校的学生做见面礼,可是洪箭送她来的路上特别嘱咐了绝对不可以这样做,因为老师一来就发糖,一会混淆了学习和吃零食之间的界限,二则有可能成为一种污辱学生人格的施舍行为。齐云听了洪箭的话,计划将这些糖留到过年时送给大家。可现在情非得已,只得使上了这种怎么想也会被从前的自己所严重鄙视的招式——她齐云老师讲的课还吸引不住学生?要靠区区八块钱一斤的水果硬糖来为她聚人气、拉选票?简直是岂有此理!
可惜的是,事实还真就如冬天的暴风雪一般严酷,她齐云老师讲的课,其吸引力显然比不上八块钱一斤的糖。一个突出的指标就是:自从她开始发糖后,班里的学生们无论是出勤的数量还是殷切期盼的程度,都大大超过了以往,这种殷切期盼使齐云感到深深的挫败。
挫败归挫败,如果日子就真能这样继续下去倒也不失为一件不错的事。可是现实永远比想象残酷,很快齐云就发现她凭水果硬糖建立起的威信在某一天上课前一落千丈,而导致这种落差的直接原因就是:学生们兜里出现了更好吃的大白兔奶糖!
是玉琴把这个秘密告诉齐云的。玉琴非常郑重地伸出一只手,摊开掌心稍微露了一下那颗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的大白兔奶糖,然后赶紧合拢掌心,仿佛只要多暴露在日光下一会儿,大白兔奶糖就会化掉,或者凭空消失似的。
齐云紧紧蹙眉,她很为自己感到羞愧,因为她看到大白兔奶糖时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老师我箱里还有几袋巧克力!可是她马上醒悟过来如此攀比严重地背离了做这件事的初衷,于是马上转而认真思考对策。
想出对策的第一步自然是查清楚向她挑衅的是何许人,不过这件事根本不能算做一个谜。齐云在刚上完一节课剩下的3分钟讲话时,刚拐弯抹角地提了一下这些大白兔奶糖,肇事者犇娃立刻站起来,脸上带着他招牌的懒洋洋又狡黠的笑意。
“我爹和我妈都在深圳打工,这糖是他们从深圳带回来的,深圳的糖就是比你给的糖好吃,齐老师,你也没吃过吧?我给你一颗。”
犇娃走上讲台,把一颗用油纸包着的奶糖直往齐云的鼻子底下送,齐云被他晃得心烦意乱,使劲忍住要把这只小手推开的欲望,尽可能平静地对他说:
“你爹你妈对你这么好,从深圳带糖来给你吃,你更应该好好学习呀,才能对得起他们。”
犇娃笑得更加欢畅,“我爹说了,我学不学得好都没关系!我爹明年就带我一起去深圳打工,到时候我就能天天都吃上大白兔奶糖了!”
齐云忍不住白他一眼:“你今年多大?11岁还是12岁?明年就到深圳?哪一个吃了豹子胆的老板敢用你?”
犇娃不服气,眼睛里冒着火:“怎么没有?齐老师你不知道这些事!隔壁村的金娃,去年12岁,就跟他爹一起到深圳的工厂里打工了,管吃、管住,每个月450块钱,还给发工作服和手套哩!”
周围的学生们发出一阵轻微不易察觉的唏嘘声,虽然碍于齐云在场,不能太直白地表达对犇娃描述的生活的羡慕之情,可是一双双稚嫩的眼睛里却都满是懵懂的憧憬。
犇娃在这样的目光中愈发说得来劲儿:“我爹说,读书没什么用。读没读过书的人,到了工厂里都是450块,在一个锅里盛一样的饭吃。而且读书多会把眼睛读坏了,到时看不见要磨的零件,做出的活不多,就拿不到钱,还会被老板炒鱿鱼!”
犇娃的一席话使孩子都变得更加活跃起来,有几个男生嘻笑着问犇娃,什么叫炒鱿鱼?犇娃故作高深,扭捏着不肯对他们解释。齐云心中烦恼万分,偏又不好发作,眼看着场面越来越乱,只好大喊一声:
“你们都给我静一静!回到各自地座位上去!”
齐云很少这样厉言厉色地高声喊叫,嗓子都喊哑了,同学们愣了一下,看看犇娃,又看看发飚的齐云,一个两个慢吞吞地走回座位上,拿起书本。
齐云按着一下突突直跳地太阳穴,教训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