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曦其实是不想再见李自牧的,李自牧却自己过来。从前是他缠李自牧,现如今李自牧也来缠他。不过是在可怜自己这个短命鬼。竹曦突然间觉得很荒谬,李自牧究竟是不是为他而来,还是因为舍不得这张脸。“你能不能看清楚……我不是他。”李自牧几乎是抢着回答:“阿曦,我不会再弄错的。”不会弄错?李自牧有什么自信说这样的话。他混淆了七年,一朝一夕怎么可能改正。不公平啊,自己就这么去死,到头来还活在苏安的阴影里。竹曦费力地扯出一丝微笑:“阿曦这辈子……还没使唤过牧哥一件事……”李自牧想也没想就说:“好,什么事?我一定办到的!”竹曦咳嗽着,严肃道:“那竹曦……让……李自牧……买烤羊肉,你……去不去……”竹曦想让李自牧听清楚,是一个叫“竹曦”的人让他买的,不是别的什么人。这是竹曦这辈子让李自牧做的唯一一件事,也是唯一区别于苏安的事。起码苏安绝对不会喜欢吃如此膻,如此腥的东西。买东西?陈信一愣,别说现在天黑,东西难买,就是竹曦的身体情况,怎么可能吃得下那劳什子羊肉。就算疑惑,陈信还是小声开口:“让我去买吧……”竹曦摇头,再问李自牧:“去不去?”李自牧慌忙答应,夺门而出。这是他现在唯一可以答应竹曦的事,自己这辈子对不住他,不想再让他失望。夜晚的十里街冷清得很,李自牧一刻都不敢耽搁,匆匆忙忙就往上次竹曦昏倒的那家店跑。李自牧身上还穿着喜服,心急之下没有顾上换。索性街上空无一人,若是被人看见,只道是将军发了疯。店内的灯还未熄,只是早早地打烊过。留在店里的只有那个正在喝酒的老道士和老掌柜。猛然见个穿喜服的人,两人还以为撞见什么神鬼,吓得哆嗦。“神鬼”掏出身上带的所有银两,几乎是恳求的语气:“来一份烤羊肉,要快!”只是炉灶已歇,羊肉也不知还有没有。“几时了?哪还有剩的,你再多钱也不能啊。”老道士却绕到李自牧面前,看清了他的长相,这不分明是堂堂李将军嘛?“诶诶诶!这不是李将军嘛!”老道士打圆场,“掌柜的,就是那日付了五十两银子要羊肉的那个小子,将军定是替他来要债的!”“那人啊……”掌柜弯腰进了后厨,“老头儿我诚信经商,从没有欠别人的道理。”李自牧着急地道谢:“多谢多谢!麻烦快些,一定快些!”老道士自顾自坐回酒桌,他和掌柜是老相识了,无家可归的时候也常在这里打地铺。这个点厨子都已经下工,只能老掌柜亲自出马。“这要不要多放点辣子,多放点盐呐?”李自牧被问住了,他并不知道竹曦的偏好。从前李自牧总给他吃些甜的腻的,他渐渐也就习惯吃那些。但是他原本喜欢什么,李自牧不知道。“多辣子,多盐。”老道士喝了两口老黄酒,答道。李自牧错愕地转身,他都不知道的事,为何老道士会知道?老道士解释道:“那日初遇,他就在那啃糖饼,但是这眼睛,就从来没离开我面前的烤羊肉块,辣味都快飘出来了。况且这炙烤的肉,就得重口才好吃。”一面之缘的人都知道的事,竹曦待在自己身边七年,他都不知道。李自牧自愧,自己对竹曦知之甚少,或者说,自己从来没有留心过这样的小事。菜很快就被包好,老掌柜没有耽误多少时间。李自牧如获至宝,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府里赶。如今已是夜深,唯有竹曦的小院还有灯火。虽不知竹曦为何让他去买这个,但这是竹曦想要的,他要了这个,说不定能再撑一撑。可是当他要踏进屋子的时候,站在门外的陈信拦住了他。为什么陈信不守在里面?陈信的眼神悲情而又无助,泛红的眼眶止不住地留下泪水。陈信不言,李自牧已然。竹曦死了。真是个孬种竹曦死了!这怎么可能呢?李自牧倏然推开陈信,怀里的食包也一并推到陈信手中,他急切地推开了掩藏一切的房门。他一直相信,竹曦是最不可能离开他的那一个。他甚至不需要回头,竹曦也会乖乖地跟在身后,然而这次对方却不听话地跑开了。现在这个人,已然安静地躺在榻上,了无生机。李自牧瞪大眼睛,沉重的呼吸围绕着耳畔作响,步履也变得异常沉重。竹曦在骗他吗?要报复他,所以在骗他吗?李自牧加快脚步,他想去确认,这一切都是假的。他将覆茧的手搭上竹曦的手腕,没脉……搭上脖颈,没脉!最后,最后就是心脏了!李自牧撕扯开竹曦的玄色衣衫,胸口的疤痕全袒露出来。因为他的动作,竹曦的脑袋无力地从枕上滑下,垂在肩头。李自牧将手覆在竹曦的胸口。可惜,他没有感受到心跳的搏动,代替的只要沉寂。竹曦……真的死了。周遭的下人被李自牧的动作吓得跑出房门,老军医却起身向前,拦下李自牧:“将军,死者为大!”竹曦衣不蔽体,这对于逝者来说,是极其不尊重的行为。陈信悲愤交加,竹曦的死,对他打击太大。若不是他将竹曦领进的府门,说不定他就不用遭这一死劫数。其实竹曦失踪,李自牧压根就没派人去找过竹曦。寻人的令,也是陈信自做主张下的。本来也没指望竹曦能从冲散的军阵中活下来,但是竹曦还是经历九死一生,从西北上京。李自牧拿他当替身的事,陈信也知道。他替竹曦感到不值,所以在力所能及之处,陈信总是帮他的。那天竹曦问他,李自牧有没有来找过他,陈信撒谎了。陈信将那个食包摔在桌上,朝李自牧冲过去。“他已经死了,你还要作践他到什么时候!不就能让他体体面面地走吗?”陈信护在竹曦的尸体前面,“有的是人愿意为苏公子雪中送炭,但小曦他除了你,身后就没人了。”李自牧还没接受竹曦已死的事实,面对陈信的反驳,他脱口而出:“我才是将军!这些都与你无关,你为什么要掺和!”陈信却越想越伤,当年志同道合的兄弟如今都死了,为什么自己没跟着一起死,偏偏只有他还活着。“将军?你好意思认吗!小曦满心满眼都是你,他自然看不出,但是我看得出,你还是当初那个李自牧吗?你怎么变得这么自私,虚伪,自负。当初,你信誓旦旦地让兄弟们把命交给你,你带我们建功立业,可是老吴他们死了,现在连小曦你也保不住!你真是个孬种!”陈信冷笑一声,拉过垂泪的蕊娘:“这富贵你自己享受吧,我受不起。蕊娘,我们走,辞呈我明日就送到府上。”房门被重重关上,老军医叹了口气,人失本心之事常有,生死之事他也见得多,早就习以为常:“将军,夏季将至,逝者下葬要早,也可早些安息。”说罢,也步履蹒跚地离开了屋子。偌大的屋子,只留下彷徨的李自牧。夜深人静的夜晚,包藏太多不可言说的悔恨。他确实做错了许多的事,并且早就没有可以弥补的余地。竹曦就在他的身边,没了呼吸。李自牧蜷缩在脚踏处,心里空落落的。竹曦死在了这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没有狂风,没有暴雨,天上甚至繁星璀璨,熠熠生辉。就像李自牧活过的数千个夜晚一样寻常。只是在这一晚,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人永远离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