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露出一个无力笑容,她回应着,轻轻抓住了长孙蛮的指尖。“冰姨。”长孙蛮忍住鼻腔酸涩,安抚她道,“太医署最好的太医马上就赶过来了,您放心,您不会有事的。”“不,我没有多少时间了。你不必为我难过,能活到现在,看到她能这么大……我已经很满足了。”“太医令很快就来了。您……”“郡主,听我说下去。”她费力喘了口气,抓住长孙蛮的手也松了松。长孙蛮连忙握紧她滑下去的手。“您说,我在听。”“我要说的这个秘密,我守了一辈子。可我不想她继续背负这层枷锁活下去。她不适合这个深宫。”她说着,从枕下摸出一串青玉佩。看得出来被人时常拿出来摩挲,束缚青玉的绳络已有些磨损失色。青玉上雕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仙鹤,姿态惟妙惟肖,可见雕工一流。“这是……”“这是她父亲留下的玉佩。”长孙蛮有些呆滞。她显然听出来,淑妃口中所指的霜霜父亲,并不是那位尸首都无处辨寻的先帝。她笑了笑,疲惫眉眼有了几分释然轻松,“文冰不是我的名字。在很多年,我还叫文雪。”“没有人知道,文家夫人曾生下一对双胞胎。因为在姑母的谋划里,文家必定要接任下一任皇后。母仪天下,位至极尊,怎么可以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呢。……幸好母亲舍不得我,她拦住了父亲欲杀之心。从出生时,我姐姐文冰就是人人尽知的文府娘子,而我只是寄养在郊外庄子上的野丫头。”文雪口中的姑母正是殉葬帝陵的文太妃。“庄子里的人都对我很好。相比于文府,我其实更喜欢那儿……我不仅会做糕呢,我还会种菜,还会酿酒。就连那个人也夸我的米酒好喝……可惜,这些文冰都不会,要不是她喜欢吃糕,我可能连糕点也碰不得了。”长孙蛮嘴里苦涩至极。她这会儿猛然想起来她娘曾提过一句“偷梁换柱”。想来那会儿萧望舒就已经知道文家私自更换礼聘者的事了。“那你姐姐文冰呢?”她咳嗽两声,苍白无色的唇又漫上鲜血。长孙蛮忙将帕子拭在她嘴角。“文冰死了。突发天花,府里医工治不好,又不敢外传内宫,以免耽误文家这场好不容易求得成宗松口的礼聘。姑母等不得,父亲也等不得……有姑母在,我顺利地嫁进了皇子府。”“再后来……”文雪看着那枚青玉佩,目光留恋,“我发现我有了身孕。”“是你在庄子上遇到的那个人?”“我跟他其实没什么缘分。”她故作轻松地笑笑,拿开嘴角洇血绢帕,“他是有今天没明天的刀客,一不小心滚进我菜田里,压坏了我好一片菜苗。我心疼菜苗,所以救了他。可他还不上菜钱,我只好让他作陪相抵。”“他曾说过要带我走。可我等了好多年,等得有些累了。”雪下大了起来,卷在风里,呼啸着狠狠摔在窗面,发出哐当哐当声响。文雪眼睛垂了垂,里面的光已变暗淡,“霜霜不是一个真正的公主,也承受不起公主之尊的代价。她不属于这座内宫。若有一日可以的话……请放了她吧。”……永巷白事办得极为冷清。有长孙蛮授意,文雪并没有按规矩下葬,而是被文家抬回了那座郊外庄院厚葬。萧成霜哭得眼睛肿成了桃仁儿,文曦心疼她,不顾非议头一回朝萧定霓讨了旨意,请求放霜霜出宫休养段时日。长孙蛮这两日过得浑浑噩噩。何照青的课上公然打幌子不说,就连早上抽查课考也答得稀里糊涂。虽然没有答非所问,但水平大不如以往,直教人连连皱眉。其中包括最气愤填膺的何照青。他二话不说,戒尺一抽桌案,立马吆喝得长孙蛮一个激灵,众目睽睽下发配藏书阁抄书思过。长孙蛮灰溜溜走进藏书阁,原本以为会先看见几只大耗子惊慌失措,没想到……她先手脚一慌,差点摔门槛上。……小丑竟是我自己。书阁偏隅一案,身量高大的少年单手捧着本书,他懒洋洋道了声:“赶巧啊,跑藏书阁看书来了?”乾坤长安城的天越发寒冷起来。外宫,宣室殿。炉火沛然,热烘烘的暖意熏得人昏昏欲睡,混着清雅炉香,更让人神思倦怠。文曦略有疲惫的打了个哈欠,刚搁下笔,就有小黄门捧着一摞文书从正殿转过来。文书累得高高的,几乎挡住了小黄门的脸。文曦只听得他喘着粗气,喏喏说道:“文大人,这是万俟大人刚吩咐下来要审阅的册子。哦对,最上面这两本折子是要给陛下传阅的,万俟大人要您先把这个给送过去。”文曦拿笔的手一顿,她翻了翻最上头薄薄两页纸折,面色平静问道:“这是有关什么的折子,怎么突然要陛下览看了?”“万俟大人没说,奴婢也不知晓。”小黄门谨守本分,半点嘴风也不露。文曦挥挥手让人退下,嘴上应了句“知道了”。不算宽敞亮堂的耳室里,檀香袅袅绕绕,馥郁香味儿充斥在鼻息间,莫名使人安心。文曦静静坐在案前,桌上那两叠薄折子显眼瞩目。过了会儿,她伸出手,稍稍拨开硬封——“元月十五炀帝冥寿大典……”炀帝萧复自死后从无尊荣,更别提举行大典庆贺冥诞。这次年节却突然提起此事,还是万俟葵亲自交代要递给萧定霓传阅……七年了,那对夫妻终于要忍不住了吗。文曦颤了颤眼睫,手指忍不住一抖,“啪”地一声,那面厚重硬封猛然砸在桌案上。……沧池漫漫,站在水边儿一会儿便能感觉到冰冷湿气爬满衣衫。文曦从紫宸殿过来,一路由侍人相引,穿过奉义门后的角楼后,踏入水上廊桥。廊庑尽头,有两三身影。其中一道瘦削颀长,鹤氅玄黑,正扶着乌栏眺望远处。文曦垂下眼,收紧了心口,沉住气快步走去。“陛下。”她平平唤道。大概是身边黄门早已通报了她的到来,乍闻这一声,萧定霓脸上没有惊讶。他侧过脸平静点了下头,问:“文大人是来送折子的吗?”文曦微微讶异。她没有想到萧定霓能猜到她的来意。或许更直接一点来说,萧定霓在更早以前、至少比她还要早的时候,就已经知晓了举办炀帝冥诞大典一事。她紧了紧手心,紧接着,低头恭敬地奉上奏疏,“是。万俟大人吩咐微臣送来奏疏,请陛下审阅。”天气寒冷,沧池周围早就没了鸟儿。四下阒然无声,文曦没有抬起头看他,耳边响起一阵稀稀疏疏翻动纸业的声音。片刻。他突然出声问了句:“那玉钗不好看吗?”一时半会儿间话头陡转而来,尚在思虑的文曦有些没反应过来。她下意识抬眼看了他一下。萧定霓脸色平静,甚至于见文曦迟迟没有应话,他又淡淡重复了一遍:“我送给你的那只玉钗。已许久没见你戴过。”文曦呼吸有些紧。她不得不端正脖颈,没再压着低垂的头。那只玉钗是那年他专门跑出宫悄悄送给她的。白玉无瑕,银印花纹勾勒得精致漂亮。即使做的人已经十分小心翼翼了,可时不时的摩挲把玩当中,文曦还是从中窥见了几丝有些粗糙的痕面。一个能从内宫匠人手上流出来的发饰,绝不可能会犯这般低级劣质的错误。玉钗出自谁手,一眼明了。自及笄伊始,她不顾祖父严令,坚持入内宫宣室观书,随侍在万俟葵左右。这将近两年的时间,让文曦看到了太多不一样的事。她这才清楚认知到,公主府一力推行的新政到底在改变什么,而这天下的将来,又会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