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不用长孙蛮感觉了。她屁股下的马儿嘶叫一声,高亢长鸣。长孙蛮哆嗦瞥一眼,看见她爹笑容如常,只是手中的乌金长刀,狠狠压在了马脖子上。嵯峨(四)那柄刀又窄又长,落在马儿身上,生生压出道肉痕。光是看一眼,长孙蛮都觉得自己脖子疼。为免她爹冲动下扬长而去,长孙蛮颤颤巍巍举起手,朝她娘喊道:“阿娘,我,我来给你挽头发。”王野身上少有绳饰,除了束袖的腕带,再无其他。听得小郡主这话,他取带的动作一顿,接着顺从低头,待在原地没动。长孙蛮动了两下,发现她爹还没放手,差点控制不住表情,现场龟裂。她吸了两口气,扭头严肃地朝她爹比划,小声道:“我得过去办正事。阿爹,你再磨蹭,阿娘的头发就要被别人摸了。”她爹手一僵,紧绷的臂膀松缓几分,马儿渐渐不再躁动。本以为这样能迅速脱身,哪知她爹的脑回路就不是正常人。长孙无妄低眼觑她,漫不经心说了句:“过去就不回来了?”一眼被窥破心思的长孙蛮:……她咽口唾沫,小声逼逼:“我就是去挽个头发。”她爹扬眉,表示了解。结果屁股都没挪一下。铁蹄声愈发响亮。刚被长公主惊人之举打乱的紧张氛围,又重新弥漫起来。王野看向萧望舒,后者微微颔首,示意他上前。萧望舒垂眼,手指搭在破损袖角上,迅速拧了个小小的结扣。王野站在身后,握紧了腕带,低声道:“殿下,属下冒犯了。”狗狗祟祟观望的长孙蛮伸出手指头,戳戳她爹手臂。正待出声,她爹又发话了:“左翼五十人,跟着郡主过去。”王野顿住动作,悬在半空的手放下。萧望舒抬眼,眸色冷淡。何错将长孙蛮抱下马,她站在地面上,尚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死士左右相顾,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命令。此次出行长安,南崤道一役已经折损不少人马,再拨五十人离开,君侯一旦受伤,回幽州的路上恐怕更为艰难。长孙无妄提刀下马,眄视轻笑,“好好看着郡主,别让我再费心思。”乌金长刀杵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埃。死士们纷纷一个激灵,当即分散左右,不敢犹豫。长孙蛮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回到了她娘身边。她踮起脚瞄了一眼,远处那头烟尘弥漫,看样子敌军很快就到。她想了想,取下头上多余的花绳,仰着脸对她娘说:“阿娘,我给你编辫子好不好?”萧望舒一抬手,周围死士瞬间面目紧张。紧接着,他们就看到这位仪容尽毁的长公主殿下,平静地牵起了小姑娘的手。萧望舒捏捏长孙蛮的肉指头,确认闺女并未被惊吓后,心下微松,颔首应道:“好。”“哒哒”的马蹄声混着铁甲,终于逼近过来。一道箭矢凌空突袭,王野迅速拿过亲卫长剑,斩断羽箭。他大喝一声:“戒备!”公主府亲卫神情一凛,一拨人列阵抵挡在前,另有一拨人迅速靠拢在萧望舒身侧,形包围之势,拱卫得密不透风。何错等人则守在长孙无妄身旁,一边注意长孙蛮的动向,一边警戒敌方箭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厮杀声充斥在周围。亲卫们浴血奋战,连何错等人也不能幸免。剑锋扬过之处,惊马嘶鸣,不过一会儿工夫,就有不少骑兵摔落马下。长孙蛮这儿是另一幅景象。为了方便编发,她坐在车辙上。幸而宝刀未老,长孙蛮灵活的小胖手穿来穿去,不一会儿就给她娘编了条乌黑顺滑的麻花辫。她托着腮看了两眼外面,站起身,抱住她娘的肩膀,软乎乎说道:“阿娘,我没想离开你的。”萧望舒一手执剑,一手摸了摸她的脸,轻声道:“阿娘知道。”“我,我有些问题没想明白,就去找阿爹了。可我没有想到他会带我离开。”她垂下头,郁郁道:“阿娘,对不起。”萧望舒抬手摸摸她的头。感受到头顶熟悉的温柔,长孙蛮略有不解地看向她娘,后者轻轻露出一个淡笑,“阿蛮,回来就好。”突然间,亲卫惊呼扑来:“殿下小心!”凌空突袭的残影,是一只飞速射来的羽箭!萧望舒眉目微紧,手腕剑花一挽,将那柄利箭挡落在空中。长孙蛮看得是目瞪口呆。她娘不是一个体弱多病的林妹妹吗!上次在骊山,她能理解萧望舒用轻弓准确无误地射杀陈媪。毕竟六艺之中也有射学,她娘还是平就殿里学业异常优秀的人才。这次直接熟练用剑,这怎么看都不对劲啊!箭雨来得凶猛。萧望舒蹙眉,握紧了长剑,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以此消去胸口隐隐的疼痛。她低下眼,嘱咐长孙蛮:“快下来,躲在我身后。暗箭难防,不要再随意张望。”长孙蛮收敛心思,听话地爬下马车,乖乖抓住她裙摆,躲在后面。现场厮杀一度到了疯狂。长孙蛮随着她娘执剑移动,心里直打鼓。按理说她娘的身体能坐车到这儿已是极限,提剑嚯嚯两下也该休息了。怎么还越战越勇,大有一战到底的架势!她越想越不对劲,眉毛皱得老高。这般想着,心头鼓敲得越响,掌心的手汗洇湿了裙摆。长孙蛮努力当个不惹麻烦的小尾巴,在混乱兵戈声中,瞅准时机,小幅度拉了拉她娘裙摆,糯糯问道:“阿娘,你累不累?现在已经不危险了,咱们要不回马车上……”她话没说完,就看见一柄长戟狠狠插入车厢。下一秒,突入重围的骑兵被她爹一刀封喉。长孙蛮当即选择闭麦。打到这会儿,骑兵们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这个笑容满面拔刀就砍的男人,眼也不眨地手刃数十人,似乎是他们不小心招惹进来的……路人?识时务者为俊杰。骑兵头子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人物,当即传令,改变一通乱杀的作战方案。底下人遂不再纠结厮杀,而是把目标对准了包围圈内的执剑美人。不过,这地方也不是他们想进来就能进的。公主府亲卫拼死阻挡敌兵,死士们瞅了眼小郡主,认命提刀冲上去,咬牙奋力一搏。两方队伍一拥而上,齐齐打落漫天箭雨。他们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别扭与尴尬。谁能想到,数日前还拼个你死我活的敌人,在今天携手御敌,共同进退。然而百密终有一疏。一人骑术绝佳连番突进,铁枪横扫下,打乱了拱卫左右的众人。长孙蛮猝不及防地暴露在人前,她睁圆双眼,像只惊惧过度的奶猫。铁枪迎面袭来,枪头泛着刺眼冰光,化为一道缩影,落在小姑娘乌黑的瞳仁儿里。萧望舒转来一眼,几乎停住了心跳。她脸色变得刷白,厉声道:“阿蛮!”谁也没有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骑兵的脑袋猝然滚落,欣喜若狂的五官夹杂着惊惧,都在那一瞬间停驻脸上。齐齐砍下的,还有与他一同跌入尘埃的马头。失去活力的马身轰然砸下,那颗头颅骨碌碌微转,转眼成了肉泥。男人垂眸,反握的长刀横在胸前,血色蜿蜒直下,急促地砸在地面,形成一泊血洼。他半跪在地,怀中紧紧护着呆愣的小姑娘。公主府亲卫胆寒遍身,跟随多年的死士们也不由咽了口唾沫。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再见过君侯如此暴戾了。与此同时,传来王野的惊呼:“殿下!!!”这一声呼唤惊醒了所有人,包括愣怔在死亡威胁里的长孙蛮。她抬头,看见一匹飞驰的战马越出重围。面容狰狞的骑兵头子紧紧揽住萧望舒,长剑从她手中坠落,连带着还有乌黑发尾那根松散的花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