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蛮垂首接过来。低眼看去,红笺上字迹柔美清婉,出自谁手她再熟悉不过。“攸宁。”萧望舒眼角有些润,抿出一个笑意,“长孙攸宁,这是你的名字。”……田柯自上任平就殿掌殿博士后,东西两殿的学子们鸡飞狗跳。特别是西殿那群小萝卜头们,直把前任御史中丞大人气得怒发冲冠,就差配上一把大刀搭个戏台唱戏。当然,这些小屁孩们并不是田柯身上的任务。他着重观察的对象正在东殿,正是殿下特意叮嘱教导的清阳郡主。对此,长孙蛮简直是苦不堪言。为了躲避追在身后叨念的田柯,她重新读取年幼时上房揭瓦的记忆。都掏家底了还能咋地啊!可田柯愣是能在犄角旮沓里把她翻出来。长孙蛮抱拳:……瑞思拜!思来想去,吃了一回又一回败仗,长孙蛮终于悟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不就是学吗,这就去藏书阁打地铺去。闻风而动的田柯又寻来了。不过这次看见郡主安坐在书卷周围,田柯顺心的点点头。不错不错,有长进有长进,总算明白天道酬勤这个道理了。郡主天资聪慧又如何,于田柯而言,脚踏实地稳扎稳打走好每一步才是他的教学方针。田柯心满意足前脚刚走,长孙蛮翻完一本山川游记,往边儿上一扔。那堆累成小山的书堆又重上一本。这边架上书册子基本都看完了。长孙蛮张望了两圈,把注意打在了那头堆放竹简的墙上。墙下面都是经常被人翻阅的学问书,诸如四书五经之类的。长孙蛮仰了仰脖子,看到高高顶上那堆无人翻动的竹简,一边儿扶着墙梯往上攀,一边儿瞄着垂落在外的象牙牌上写着什么。她瞧得专心,并没注意到身量颀长高大的少年走近。直到墙梯被敲了敲,爬了一半的长孙蛮低头,看见魏山扶熟悉的脸。“诶,你怎么。不是。”她眨了眨眼睛,太过突然,说的话也有些颠三倒四,“你多久回来的。你刚回来?”长孙蛮看见他袍边干涸的泥尘。魏山扶挑了挑眉,算是应她这句话。接着,少年屈起一只长腿,踩在墙梯上,朝长孙蛮伸开双臂。他声音里有连日疲惫的低哑,“过来。我抱你下去。”乾坤长孙蛮嫌弃地望他两眼。不是,好歹咱换件衣服再说这句话成吗。但细想一想,魏山扶这么奔波邋遢,估计这段时日都在集中忙完手中的事儿,好尽可能腾出时间留在长安,帮她捯饬新律。想到这里,长孙蛮收敛了几分。她扭过头,随意摆摆手,“不用。我自己能下去。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谁七岁时还要人抱下马车?”长孙蛮噎了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懒得理他。没得到回应,魏山扶手也举酸了。他扬了扬眉梢,一手顺势落下,搭在朱红梯栏上,另一手抻进旁边墙格,那里面堆满了竹简。“你爬那么高找什么呢。”“游记呀。”她头也没回道,“那边儿书架上没啥好看的。我往这儿寻摸寻摸。”闻言,魏山扶轻嗤笑说:“平就殿里的藏书阁,你还想找本有意思的游记?做什么美梦呢。”“……你一边儿待着去。”“看起来田柯这个掌殿博士当得还不错。”他冷不丁冒出一句话。长孙蛮拨弄竹简的手停下,“怎么说?”“以往你来藏书阁,泰半都是先生罚你。现在你却待这儿不想走,难道不该说是田柯教的不错?”“……强词夺理。”魏山扶却不甚在意颔首,接着,他慢悠悠说出一句惊人之言:“我在临潼见过先生一面。”长孙蛮回眸。田柯走马上任那日,何照青便离了长安。师生十年,之间却连一句道别也无。“阿蛮,田柯是个很好的老师,至少他比先生要更适合你。”“是老头儿要你这样说?”魏山扶摇了摇头。长孙蛮一时没再说话,她背过身去,一双手晃荡在数枚象牙间挑挑拣拣。藏书阁又重归静谧。沉默良久,魏山扶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他正要再说些什么,突然间,长孙蛮开口问了句:“老头儿怨我吗?”依何照青的资历,再任三年,未必不能官拜三公,名垂青史千古。说得好听是急流勇退,实则缘由谁不心知肚明。魏山扶却笑了笑,“先生怎会怨你?要怨也只能怨生不逢时。当然,先生选择了退居山林,于他而言,这件事并不怨怼任何人。世间有很多胸怀大志的人,但不可能所有人的抱负都会一一实现。政权更迭,改天换日,成功者欣喜,自然也有失败者落寞。先生说,你还是他最头疼的女弟子。”长孙蛮张了张嘴,这才发现眼睛有些热热的。幸而她背着身,没教人察见。“那就好。”她轻说道。连日来郁郁一散,长孙蛮舒口气,低垂的眼眸变得明亮起来。她不自觉紧握起手中卷帙,似突然有股熊熊燃烧的火焰轰然点亮了心间原野。——她一定要完成新律。她想,她要让老头儿觉得值。至少在他有生之年,她想让他看到新律施行下百姓不再过得那么艰难。长孙蛮不会让何照青一直头疼的。这会儿。魏山扶在底下敲了敲朱栏,“好了,总待在这里闷得慌。要不上我家去?我屋里杂书多,估计有你喜欢的。”长孙蛮狐疑回头:“你?”“嗯?”“你屋子里不应该全是做学问的气息?诸如什么春秋兵法五经正义究极解惑……怎么会容下一堆杂书污染空气。”少年眼角抽抽,“我又不是死读书的木头。”长孙蛮耸肩,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魏山扶很不爽她这波态度。“在这儿偷懒看闲书,你新律还编不编了?”长孙蛮再次满脸疑惑,“不是你说等你回来再开动?再说了,谁说我在看闲书。”她举起手中卷帙,赫然是卷《春秋策》。这次换魏狗噎了噎。……半年前,是长孙蛮第一次同梁秋泓通信。她一度以为“小梁州”是林滢凭空胡诌出来的人。本着将信将疑的态度,长孙蛮拉着文曦,洋洋洒洒写了五页纸,全是关于本朝明律的看法。其中时不时穿插两句文绉绉的话——托文曦的福,长孙蛮觉得自己这篇缝合伟作势必能将林滢唬得原形毕露。没多久,信使背了俩信封回来。一个鼓鼓囊囊的是笔友小梁州,一个薄似雪片的是林滢。文曦津津有味读了大半,一盏茶的功夫,就拍手盖棺定论林滢那妮子绝对写不出这样犀利的言论。打从那会儿起,长孙蛮与梁秋泓书信往来甚密。也就是在这一次次交流中,长孙蛮想新编律典的心思愈发强烈。或许是因为那年结萤姜媪之事,她心间埋下了一颗种子。梁秋泓就是那一场及时雨,让长孙蛮心头那枚种子破壳发芽。对当朝律法提出质疑不是小事,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两人用匿名写信的法子,谁也没过问谁真实身份,只当是一场陈词看法和改进之处的清谈会友。如此,时间一晃小半年。长安洛阳的书信频频相传,梁秋泓确实如文曦所说言辞犀利直指中心。长孙蛮将他的看法筛选誊抄,又有文曦在旁帮衬,才捋顺了大半刑律。——当朝六律,仅仅是载录刑律的竹简就堆了半面墙。长孙蛮累得幽幽叹气,文曦说得对,这样下去得猴年马月才能完工。魏山扶要进来掺和一手,实在出乎她意料。长孙蛮问了问梁秋泓意见。晋陵君大名如雷贯耳,梁秋泓似是一早就得知了这件事,十分爽快的退居二线,不仅如此,他将自己整理出来的若干意见打包起来,随信一并送来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