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播流微微一笑道:“在下就是范鲤,敢问两位无死生崖的贵客尊名,怎样称呼?”
何忧道:“不敢,我姓封,名隐字何忧。”道平跟着道:“多多拜上范大官人,我叫道平。”
三人相见过后,播流殷勤道:“今日天赐相见幸会之至。劳驾二位,请随我移步后院,叙坐奉茶。”说罢亲自前导,众仙子簇拥,引着何忧和道平从那“海阔天空”匾额下方的巨大墨海屏风后转了出去。
已是寒冬天气,大堂外竟春意盎然,熏风拂面,恰才的喧哗吵嚷之声转眼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鸟雀婉转悦耳的啼鸣。连廊两侧垂着暖帘,帘外翠影摇动,栽种着琪花瑶草,馥郁芬芳。原来那连廊乃由白铜铸造,内中烧着煤火,是故走在其间竟觉温暖如春,兼之金炉脑麝,令人陶然忘怀。四耳从道平的肩头一跃而下,眨眼便消失在了茂密的灌丛中。
道平跟在播流身后,趁机毫无遮拦地打量起他的背影。花木扶疏,在他鸦青斗篷上印出鸟羽形的淡影,暖阳在银貂鼠边儿纤细的毫颠上流过滑腻的光。那斗篷以雉羽捻着细丝织就,素底中浮泛着微妙的色泽,绣于其上的精致纹样勾勒着珍珠,少说也有几百颗,珠子个头不大,颗颗浑圆莹亮,随着衣摆的起伏闪烁着蓝白色的柔光。
别看他的衣着华贵,人却与浮浪纨绔子的形象扯不大上关系。他身上的气息轻盈而恒远,若隐若现,令人难以忽视,即使未到过苏州城,道平也能轻易分辨出这紫菌独特的香气。“乖乖大鲤鱼!”她心道,“童谣里唱的‘紫菌浓熏珍珠裘’原来也是真的。”不由得抽了几下鼻子。
他们被播流带着左一绕右一转,渐渐迷失了方向。半途遇一间四面抱厦的精致暖阁挡在道中,众人跟着播流缓步进去,只见阁内空阔,四面各立着一张巨大水墨屏风,与先前所见尺寸略同。正中的地面上掘有一池,长宽丈许,深尺余,正有一人将半砚墨汁倾入池中,随即纵笔水面,似在作画。
众人越走越近,就见那片浑浊的墨水随着笔毫游走,居然逐渐清浊分明起来,待走到池边时,大到山川河流,小到人物石藓等已逐一毕现。那人取过一丈白绢铺于池水上将其拓出,便是一幅与诸屏风上相似的水墨图画。
道平惊异之余,聚精细看他手中画笔,果见在笔杆之上也嵌有一粒小小的黄绿圆石,与那斫脍刀上的一般无异,只是仍不见三清铃的踪影。她与何忧迅速交换了下眼神,原来何忧也已发现。播流则始终在前引路,显得十分漫不经心,无意对那作画之人的举动评说一语。见他如此,道平与何忧便也默默随之前行,不曾在阁中驻足半刻。
他们最终来到一座面阔足有九间的轩馆,道平一入其内,顿觉一阵畅快。这轩馆坐落在陡坡之上,地势较高,透过一面的开阔大窗,越过巍峨的镇海门,大霜海的雪浪奇景已隐约可见,更远处是苍青色的海面,长风流云,极目千里,令观者心旷神怡。
三人在一扇通透如无物的水精屏风前落座,仙子奉茶已毕,播流将余人屏退,不先问二人身份来意,却先道:“适才听小娘子道,关于段善本的故事你有话尚未说完,现下无人打扰,可否讲出来让我听听?”
他生得极好,看来比实际年轻很多。想来顺遂是他人生的常态,愁云总是来不及爬上他的眉头。他的脚下总是坦途,无论前行停留还是倒退都由他心意,他的世界广阔,所以他的心性,自然便是糅杂万千的,有一点骄傲,一点谦逊,一点沉稳,一点不羁,一点老练,一点天真,一点勤勉,一点懒散,一点固执,一点豁达……唯这绝无仅有的过往,才能将各种看似矛盾的性格兼并包容,造就出这飘忽不定的气质。此刻道平坐在他的面前,虽觉他该是个体贴宽厚之人,却又不由自主地提防着他任性胡为,与何忧的天然透澈截然不同,这令她既感亲近,又想要戒惕。
她在来此途中已自反省,撇开道理不说,在范大官人的地方给他添了些乱子,就是不该。所以这时再被问起,便有点讪讪地答道:“那都是逞能胡说,大官人快别问了。早晚教我口舌生疮,成个哑巴!”
播流笑道:“我听了前半截,觉得小娘子说的在理,没甚么不该。”又对何忧道:“封兄同意么?”
何忧向来话少,只道:“几句闲话,不想也能引起范大官人的兴趣。”
“闲话才有意思呐!”播流道,“况且与云韶仙馆也算有些关系,令人不得不在意,小娘子还有甚么想法,请一定让我知道。”
何忧少经世事,却也没有天真到以为这范播流亲身相见只为闲聊。但一时还弄不清对方用意,只得姑且对道平道:“既然范大官人坚持,你就说说罢。”
“我说,说甚么呀?”道平顿时有些尴尬,没明白这事还有甚么好说的。
“那不如由我来问小娘子罢,”播流道,“你道那邻桌之人为何恼你?”
道平面带惭色道:“因我话中对段善本含有不敬之意。背后妄言他人是非,这确是我的不该。”
播流笑道:“哎,不管道理,我可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只是单纯好奇而已。我仔细一想,觉得你说的对啊!那段善本先是为重金所动,扮作女子去替人争名夺利,得胜后又自报家门,去御前献艺,明摆着包藏了名利之念,他身为出家人这么做,就是德行有亏。但那两人恼你也不是没有缘故的,因为纵观段师生平,轻易就能找出更多事迹,证实他并非这般人品。其间矛盾,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道平道:“那就是这故事有假咯。”
何忧道:“此事史书中有确切记载,大概不是编造。”
“啊这……”道平想了想,忽道,“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啦,那女子另有其人,根本不是段善本假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