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天气,白日仍是炎蒸难耐,傍晚的风中却混入了一分新凉。
江离站在温洛堂门首向西望,运河对岸已是红日低坠,一片霞光艳艳。上月初在漕河滞留的货物已于一周前平安运达,连续忙碌了几日,他们刚刚送走了一位重要的主顾。
陈老账房在旁长舒了口气,“这次真是有惊无险,差一点,温洛堂就得关门咯。”
江离道:“都赖诸位尽心,又救了我一回。”
陈老账房笑而不语。
想当初这位年轻的东家大难不死,归来后执意接管一盘散沙的温洛堂时,铺中上下是没一个服他的。一来因他年纪幼小,二来众人皆知他生来痴蠢,都觉他不堪其任,就算有乔羽作靠山,也难以成事。那些魏家族人争产不成后自然不肯干休,虽不敢明里惹是生非,却在暗中往来搬弄,专等他出了纰漏,好来夺权。
他开始也十分怀疑,可是很快便发觉,这不被看好的东家表面虽然笨拙如故,内里竟似脱胎换骨。只因魏还将他当作心腹,心中所想只与他一人透露,所以只他看得清楚,他的东家是在乔痴扮傻,将锋芒仔细收藏,看出他事事收敛,处处小心,从不在人前显露真实面目,只在极必要时,才将心中所想借自己之口传达,而他却甚少出面。
是以后来温洛堂蒸蒸日上,外人全将之归功于乔大掌柜的扶持,外加人手得力,主顾赏光。而身为东家的魏还不过是坐享其成罢了。
只有他陈账房一个明白,眼前这人明敏乖觉,有识善断,九年来潜心笃志,温洛堂能有今日的兴盛,功劳非他莫属。这次漕运出事,也全仗他运筹帷幄,才得平安无事。
江离又道:“事情这么快解决,乔大掌柜也出了力,倒时还要多谢她。”
陈老账房问:“乔大掌柜前些日去外地营干,如今可回来了么?”
“本来是在这几日,可昨天又派人来说事没办完,要晚几天回。”
“也好。”陈老账房道,“那不如,一起去吃个酒?”
“好,”江离笑道,“说到喝酒,我倒有个好去处。”
两人信步来到靖西门边的小店时,天已昏黑。店家见他进门,迎上来招呼道:“客官,小店的梨酒不赖罢?今天多坐一会?”
江离和陈老账房靠窗边坐下:“酒是好酒,可不敢多饮,少尝解解馋。”
店家应了声,不久端上两角梨酒,兼几样果品来,边斟酒边问道:“前日客官问的人,后来找到了么?”
“你还记得?”
店家咧嘴一笑:“像客官这样的……贵客,我自然记得清楚。”
“找到啦。”
店家凑过耳来:“不是来小店那个人罢?”
“不是,”江离嘴角勾起,“是她我不就有麻烦了?”
店家像是松了口气,“那是客官的亲戚,还是朋友?”
“……远亲,”江离道,“她久在外乡,多年未见,所以一开始没想到。”
“那就好,那就好,不瞒你说,我起初还怕是……”店家欲言又止。
“怕是甚么?”
“就是甘露教呗。”店家压低了声音,“现如今,都怕沾上麻烦。”
陈老账房见说,面带不悦道:“你胡说甚么,咱与那邪教能有甚么关系!”跟着又数落了那店家几句,打发他去了。
江离不发一言从旁听着,喝到口中的酒霎时变了味道。
吃完酒到家时,渺渺已早早睡下了,江离径直回到自己院中。只因那店家提了句甘露教,他从方才起就一直心中不安,引起的厌恶也较往日强烈。
走过大油松下,他感到有物轻打在背上,迟疑之际,第二枚已落至肩膀。他无情无绪地朝地上一瞥,只见脚边两颗小松塔,尚在滚动。他俯身捡起松塔,将其捏在手中,头也未抬道:“你来啦。”
视线中出现了一缕晃动的黑色流苏,然后是张冷白的脸,一双被旁人看到恐会不寒而栗的长眼,正在面前不到三尺处看他。
江离心烦意懒,没再说话,只面无表情地抬手轻拽了下少女的冠缨,示意她从树上下来。一点鲜红的血就这样滴在了他伸过去的袖口上,被浅白色的软绢衬得格外刺目。
他反复看了几眼,才确认那是血迹,不禁惊呼道:“这,你受伤了?!”
少女神情淡然,似乎完全没有察觉是自己的事。在江离急切反复地催问下,她才不慌不忙地伸手到耳边一抹,血沾了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