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江离做了个噩梦。
梦里他追随着零露的背影,步入青龙街南那条阴森巷中,见她背对自己,停步孑立于一点烛光之侧。他唤着“零露”,走上前去碰她的后背,触手冰凉僵硬。定睛看时,原是她背上所负的带血霜刃,散发着彻骨寒光。他仓皇退开,惊觉零露脚下空荡,不见投影。
忽然四下响起祷念经文之声,成千教徒仿佛从地底钻出,如行尸走肉般挤压推搡过来!他惊恶欲呕,站立不稳,跌倒在零露身后脚下。眼见那脚跟转了开去,他抬起头,登时一阵恶寒:眼前的零露捧着瓷盏,空洞的面孔上有大团黑雾盘旋!他欲呼喊,却发不出声。
突然,那黑雾猝然扑面向她喷涌而至,死死勒住了他的脖项!他无法呼吸,胸闷欲裂。模糊的视线中有爹、渺渺,还有乔羽,三人的尸身横陈在地,脖项皆已被黑雾勒断,躯干扭曲,正用无神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啪!”
江离一惊坐起,冷汗涔涔而下,枕边螭龙螺啪地摔落床下。他平复了许久,才俯身去拾那螭龙螺,但觉手软筋麻,险些没能拿住,脑海中闪过不久前渺渺听到零露时紧张的神情和颤抖的手。直到这一刻,他方才惊觉那时渺渺惧怕的到底是甚么。
甘露教,是甘露教啊。
这名字令他彻骨厌恶。当年若非受甘露教作乱牵连,爹爹也不致会客死异乡,更何况,渺渺的亲爹更是直接死于甘露教恶徒之手!
他披衣赤足走到窗前,踏在冰凉砖地上的每一步,都为身上带来一阵战栗。望着那大油松的侧枝,他震惊于自己直至此时此刻,才意识到零露也许正是甘露教徒,自她出现后的种种迹象,不是都与梦中景象隐隐相合么?
她身手莫测,身份隐秘,且于甘露教在临清作乱的传言四起时出现。她不必对自己对魏家有何恶意,单她身关甘露教这一点,就确如渺渺之警告,有将自己与家人卷入险境,给他们带去灾祸,就如九年前一样。
是甚么令他忽略了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情?盲目的直觉,轻易的信赖。他此刻深深自责,狠狠地跺了跺脚,骂了自己一句“蠢货!”可骂过之后,一想起消失在油松枝头的零露,仿佛被人抛舍在世间的影子,若连自己都不容她,她可还有处凭依?念及此处,他情知不该,却心生不忍。
他同时也愈发担心起渺渺来。
那晚他道出往事,本意是想稍减渺渺的忧惧,未想反倒令她更加不安,尤在她听到“七月初一”时最是强烈。回想渺渺在零露现身后的几次言行,皆有不可胜言的不自然处。六七年前,她爹遭遇甘露教徒拦路打劫,被伤身死,其后她与娘远避外乡,其情固然凄惨,但之中未见有甚复杂的江湖仇怨,甘露教理应没有继续纠缠渺渺的理由。会不会关于甘露教,渺渺一直以来有意隐瞒了些甚么?她有甚么对自己隐瞒的必要?
江离一夜没睡安稳,次日一早,便去将所想全部告诉了渺渺。渺渺见他有悔意,方才坦言自己的确很早便怀疑零露与甘露教有关,没有挑明只是不愿牵动往事,大家伤怀。
至于“七月初一”,她被问到时垂目闷声:“甚么七月初一八月十五,我真气你危机四伏而习焉不察,还净在意日子这种无谓之事!魏大公子这点道头知尾的精明,偏偏都用在怀疑自家人上了,说白了你就是信她,胜过信我!”她平日极少与人起口舌,可当真要争辩时,将杏脸一板,端的牙尖嘴利。说罢她气鼓鼓去了。
江离被一顿抢白,箝口无言。过后再欲去与她分辨时,她就用惯常一副温吞的样子,一一把话弹回,叫人没做理会处。
转眼到了七月十五,乔羽出城多日,恰于这日归来。酉时过后,她依前约来魏家赴中元之宴。
中元节气,城内外庵观寺院,皆建盂兰盆会。时近傍晚,街衢巷陌张灯结彩,游人车马如织,各处开始施放焰口,搭设高台钱山,众僧礼忏诵经,超度亡灵。城中各处都是累积如山的金银纸锭,和用竹竿架着,盛放贡品的盂兰盆。街头岸边堆满了数人之高的方相,鬼王和法船,皆由彩色锦纸糊成,伴着鸣锣击鼓一同焚化,青烟飞灰四散,混入朱楼高阁的笙管娇歌之中。
乔羽尚未到。从桂叶堂到魏家必经过中州最热闹拥挤之处,逢节时游人压肩叠背,车马屯街塞巷,江离想她一定是被阻在路上了。他今日穿了件松软的白绫道袍,手执荷叶灯,独自在门首等候乔羽。不远处扬起一阵纸屑焚灰,顺风飘来,他忙举起宽大的袖子,将头脸挡了个严实。
“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耳边传来温柔的声音。江离刚放下袖子,就见乔羽已站在面前,眉目璀璨,肌肤悦泽。背景中的五光十色,映衬得她比平日更加明艳逼人。
“等着你呐。”江离愉快地笑了,“渺渺一早去了城外碧霞观中祭拜爹娘还未回来,就留下我一个。”说着向她身后瞧了瞧道,“你没有乘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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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宁寺那里放焰口堵得水泄不通,我等不及,就下车走过来了。还有些礼物留在车上,随后便到。”乔羽显然走得很急,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脸现微红,大概外出的这段日子十分劳累,她看起来憔悴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