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这天,进财正蹲在院里淘米包棕子时刘良楷突然从院门里走了进来。前些天越虎已给他打过招呼,过了端午就给娃定婚,进财心想刘良楷可能就是为这事回来的。
刘良楷的媳妇定的是后山郭石匠家的四闺女,郭石匠的一个本家姑姑郭三婆跟越虎是远房亲戚,这门亲事由她做的媒。四闺女无论长相还是女工在四邻八乡有口皆碑,尤其是经她手织出来的粗布,就连织布织了一辈子的老太婆也比不过。她织的布不但花色好看而且瓷实耐穿。由于郭三婆跟郭石匠是本家,刘良楷信不过媒人,回家后他悄悄装做卖针线的货郎借着喝水的机会跑到四闺女家里偷看了一回。四闺女虽说是山里人家的女子长得却是端庄贤惠,举手投足间显露出殷实人家的教养来,她水灵灵的脸蛋忽闪闪的黑眼睛让刘良楷看过一眼便不能忘怀。刘良楷打心里对这门亲事感到满意,回来后当即应下了来。接下来爹娘要和媒人商谈送彩礼的具体细节,这事轮不到他插嘴。趁这个时机刘良楷忙里偷闲跑过来,准备把打听到的关于启智的消息告诉进财。他已托人打听清楚,启智是被驻守在洛阳城附近的“镇嵩军”抓走的,如今在抓他的那个连长手下做勤务兵。
进财放下手中正包着的粽子把刘良楷招呼到了窑里。谷氏知道公公要和刘良楷谈启智的事,也跟着走了进来。刘良楷一口气喝完谷氏递过来的茶水,从怀里掏出了封信递给了进财。信是启智托人写回来的,只有短短两行字:
爹:
我在军中一切安好,暂不想还家,请勿挂念!
儿:启智叩首
进财看完后把信递给了谷氏,谷氏虽说不识字却也兴致勃勃地拿着信翻来覆去地看起来。这是她朝思暮想的男人写回来的信,看完后她像珍藏一张大额银票样小心翼翼地把信叠好塞进了袖筒。进财不相信启智信上所言之事,问着刘良楷:“他真不想回来?”
“真不想回来!”
进财想不通启智为咋不愿回来,“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难道这娃真愿意扛枪吃粮。进财胡乱猜测道:“他是不是受到了什么人的要挟,不敢在信上明说?”
“我托付的人是他们军中的参谋,有这个大官在背后给启智撑腰,谁敢难为他!”刘良楷说:“参谋托人带话给我,说启智在军营里不但能玩上枪还能吃上肉喝上酒,日子过得比在村里美多了。他说啥时候干上排长了再回来看你,到时候还要把他媳妇也接去!”
谷氏听了这番话红着眼睛转身走了出去。进财知道谷氏心里窝着一团火,她整天惦记着启智,启智却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不管了。他是有媳妇的人了,竟然不顾家,谷氏能不生气吗?进财懊恼地骂着启智:“***,这么大的人了竟辨不来个饭香屎臭,将来有他后悔的时候!”
刘良楷从怀里摸出一摞还没拆封的光洋放到桌子上说:“这是他托人带给他媳妇的!”
谷氏红着眼睛在门外啜泣,进财把她叫进来指着桌上的银钱说:“这是启智捎回来让你买衣裳的,他年底就回来了!”
刘良楷家里还有事,要急着回去。进财把他送到院门口,燕儿擦着手上的水从灶房里走出来说:“娃,再坐一会,粽子就快熟了!”
刘良楷笑笑说:“娘,我不饿!”
刘良楷还是第一次这样称呼燕儿,以前他一直称呼她“婶子”。燕儿心里一热,二话不说把刘良楷拉回到了院里。她心里一急也不管粽子熟不熟,从锅里拿出几个用笼布包好塞到刘良楷手里说:“这是做娘的一点心意,带回去再煮上一会,让你爹娘尝尝!”
刘良楷提着粽子走出了院门,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燕儿哽咽着对进财说:“娃懂事了,知道叫我‘娘’了……”
刘良楷定完婚当天就返回到了城里,冬里他就要办喜事。燕儿悄悄打发进财买来一块缎子被面,想赶在他成亲前做好。刘良楷虽说自小就送给了越虎,婚事的花销由越虎家准备,但她做亲娘的不能没有一点表示。娃在人家家里长大,说到底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打心眼里疼他。尤其是他的那一句“娘”,叫得她怀里像捂着个火炉子样暖烘烘的。
天气上了大冻后,燕儿已弹好棉花准备给刘良楷缝制成亲用的被子。这天夜里她和谷氏偎在炕上缝着被子,进财蹲在椅子上抽着旱烟,一家人又说又笑。到了三更时分燕儿把被子缝好正准备睡觉时,村中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有人惊叫起来。进财趿着鞋跑到院门外看到,村西的天空被大火映得一片通红,像是谁家的房子着了。进财连鞋也顾不上扣,从窑根拿着水桶冲向了井房。村里多年留下来的传统,要是谁家的房子着了,平时有再大的怨气也要奋力去救火。后生们全都提着水桶往井房里赶着,在他们的议论下进财才得知原来是越虎家的房子着了火。越虎两口子被大火堵在屋里生死未卜,进财猛然一惊心想再有一个多月刘良楷就要成亲了,这个节骨眼上可千万别出什么差错。进财悬着心提着满满两桶水跑到越虎院门口看到,大火已经烧得屋顶上的瓦片噼哩啪啦地往下掉。火烧到这个份上,即使把火扑灭房子也保不住了。越虎两口子在屋里没能跑出来,这会儿怕是凶多吉少!大火烤得人们无法近前,村人只能提着水桶手忙脚乱地往门窗上胡乱泼着。到了天明时大火才被扑灭,进财踩着冒着青烟的椽子走到越虎屋子里,看到里面的情形吓得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炕上蜷缩着个烧得像木碳样浑身焦黑的人,从戴在手上的顶针和身材来看应是马氏。炕上还有未燃尽的崭新的被面和棉花,全都湿漉漉地滴着水。本该放在炕头上的油灯却歪倒在炕上,在油灯旁边有一只烧得像知了样细小的死老鼠,老鼠的尾巴都烧没了。屋里的水缸旁同样躺着个烧成木碳样的人,从身旁烧得只剩一小截的铜烟锅子上能看出来是越虎。有几个心软的媳妇闭上眼睛不忍心再看下去,这两个老好人在儿子成亲前的一个多月被大火烧死在了屋里。他俩死得太寒碜了,死前都没能看上儿子一眼。看到屋里的情景村人纷纷猜测着,定是马氏赶着缝制娃娃成亲的被子不小心睡着了。一只老鼠偷跑出来撞倒油灯燃着了炕上的新被子,越虎发现后去水缸旁舀水灭火,被浓烟熏倒在了地上。待村人发现他家的房子着火后,这两口子也许早烧死在屋里了。
刘良楷得知这个噩耗当天就从城里赶了回来。看着院子里的残垣瓦砾和被浓烟熏得漆黑的山墙,他腿一软坐在了院门口的台阶上。原先那个温馨的家此时已化成了一片焦土,化成了一缕青烟飘散了。他离开时这个家还完好如初,似乎一转身的时间家就没了,自小疼他的爹娘就这样在大火中殁了。刘良楷被眼前残酷的事实击懵了头,坐在台阶上黑着脸一言不发。进财看到四下没人,悄悄安慰着他:“娃,想哭你就哭出来,哭出来心里好受些!”
刘良楷在台阶上独自坐了一会儿,接着他闷声不响地赶着三虎的马车进了城。到了第二天后晌,他拉回来两具乌黑的柏木棺材,在本门兄嫂们的帮忙下他默默装殓了爹娘。到了两具棺材被村人一前一后抬起来出殡时,刘良楷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哭得爬在地上晕过去了几次。村人知道这娃并非越虎的亲生子,看到刘良楷哭得的悲痛欲绝的样子,他们感慨着:“这个娃,越虎没白养!”
忙完爹娘的后事,刘良楷还没缓过气来却接到了媒人送来的红布包袱。郭石匠已正式提出退婚,做为媒人郭三婆说尽了好话也没能挽回这门亲事。事情明摆着的,刘良楷已成了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他连房子都没了,即使郭石匠不退婚,依他眼下的光景也没地儿娶亲。郭石匠提出退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不能把闺女往火坑里推。刘良楷倒也想得开,置办爹娘的后事已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为此他还欠了一屁股债,随便哪户人家也不愿把女子嫁给他。
进财得知郭石匠要退婚,他私下跑到后山找到郭三婆,说:“娃的婚不能退!房子没了我给他盖起来就是!”
郭三婆不认识进财,也不知晓进财和刘良楷的关系,她说:“我凭啥相信你,人家姑娘想娶的家户多着哩!”
“明年秋里要是他的房子盖不起来,再退婚也不迟!”
郭三婆跟郭石匠是本家,胳膊肘自然不会往外拐,她说:“房子建不起来,就把人家姑娘耽搁了!”
进财把从刘良楷手里要过来的彩礼重新放到郭三婆的炕头说:“要是房子建不起来,彩礼还是他郭家的不用退还!”
郭三婆到郭石匠家里商量过后,这才松了话答应给刘良楷一年时间。明年秋里要是他的房子建不起来,到时候就要人财两空了。